刚静养回来的王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她私下找到了宁亚,企图说服他放弃与一个侏儒结伴过下半辈子的打算。
宁亚沉默,不知该如何解释。说他看不到未来,一心求死,所以画了一个空大饼给侏儒?母后知道会更加担心吧。而且,近来他的身体有所好转,求死的意志并不像以往那样qiáng烈。
王后看他不说话,更加着急:“你还没有见到树林,怎么能确定眼前的灌木就是你想要的?”
宁亚一时说不出话。
王后又说:“遵守承诺是美好的品质,可是,诚实也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受,才是负责任的人生。你可以勉qiáng自己一天,一个月,你不能勉qiáng自己的一辈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然后产生怨恨。那时候,你又要怎么面对造成这一切的人?你是否会毛躁地否定了所有来狡辩自己当初的冲动?”
宁亚喃喃道:“我没有想得这么远。”
王后道:“可你已经承诺得那么远了。”
宁亚自以为坚固的心房顿时崩了一道口子,qiáng撑起的坚qiáng剥落,柔软的内心赤luǒ地展露出来,惊惶、恐惧一览无遗。他捂住眼睛,想要做最后的遮掩,却被一双手温柔地拉了下来。
对上母亲充满了慈爱和包容的眼眸,宁亚终于卸下最后一道伪装。他羞愧地说:“我以为,我走不了那么远。”
王后一怔,再开口,声音有些颤抖:“走不了那么远是什么意思?”
宁亚哑然。
王后抚上他的面容,眸光不依不饶地对上他的目光。
宁亚逃不过去,只好说:“只是偶尔的念头。”
王后想到他的诅咒。每次发作的时候,他总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叫任何人看到。可他是她的儿子,母子连心,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承受的痛苦?
她说:“放心,霍普王师一定能解开诅咒的。”
宁亚知道这句话的安慰成分多于实用价值,仍是点了点头。
她沉默了会儿说:“那侏儒呢?”
宁亚道:“这很复杂,我们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他抓走了欧克,如果欧克不能回来,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王后皱眉:“他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一定有什么目的吧。”宁亚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侏儒会莫名其妙地对自己产生了什么感qíng。一开始他就想利用自己,不是吗?后来发现他的异常之后,毫不犹豫地献给了菲达,从自己的心脏里挖出了东西。再后来,他保护自己来到朗赞,却是因为菲达的命令。这样的经历会产生什么感qíng呢?
只会是yīn谋。
可是宁亚至今也猜不出对方的目的,只好用这种近乎卑微的手段来约束对方。
王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相较之下,她倒宁可宁亚是因为对侏儒的感qíng才做出这样的选择,至少,他此时是幸福的。“宁亚,我的孩子。”她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
宁亚呜咽一声,将头埋入她的颈间,放声痛哭起来。
夕阳半边渐渐地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一点余晖斜撒入屋内,正好照在他们身后的镜子上,却映不出半点的光亮。
镜子暗沉沉的,慢慢地凝聚出一个黑影,无声而静默地凝望着相拥而泣的母子。
夜幕降临。
尽管最近的qíng况有所好转,宁亚也不敢掉以轻心。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躺在chuáng上,有些担忧地看着坐在一边的霍普和其他魔法师眼睑下的黑眼圈。他想了想说:“王师,您需要休息。今晚就算了吧。”
霍普正指挥着其他魔法师画阵,闻言头也不抬地说:“等殿下身上的诅咒解了,我就会休息的。”
宁亚坐起来:“您比我更重要。”
他是王子,却不是唯一的王子。没有他,朗赞不会有变化。在东瑰漠不断蚕食朗赞的当下,霍普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人。
霍普想起双眼红肿的王后不久前对自己说的话,眉头微微皱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的父王和母后不会高兴听到这样的话。”
宁亚道:“但它是事实。”
“我也不高兴。”霍普说。
宁亚一怔:“王师……”
霍普指着chuáng头花瓶里的蔷薇花:“这是我。盛放的蔷薇,色彩夺目,一目了然。而你,还在外面的花园里含苞yù放,谁都不知道会开出怎么样的花朵,包括你自己。难道不应该对此保持期待吗?”
宁亚嘴唇抖了抖,低下头去。他没有反驳霍普的话,也不是认同的样子。
霍普又说:“你觉得你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宁亚羞愧地说:“颓废,没有斗志?”
霍普道:“更坚韧了。”
宁亚又怔住。
霍普道:“已经吃了这么多的苦,便让自己变得更加qiáng大,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宁亚浑身一震。
霍普不再理他,转头和蒂莫西讲述自己对魔法阵的想法。
今天的困意来得比以往都早。
人一躺下,宁亚便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脑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漫天huáng沙铺天盖地地袭来。
宁亚一睁眼,就看到红发男子bào戾的双眸,随即是一道划过脸颊的疤痕……他竟然看清楚了他的容貌!
“我给了你机会。”红发男子yīn森森地说,“你又让我失望了。这些日子你用的手段真不错,可惜只能到此为止了。”
宁亚茫然道:“你在说什么?”
红发男子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用你jiāo换朗赞!”
这句话分开来,每个字宁亚都听得懂,可是合起来就深奥得无能为力了。
他的沉默被红发男子解读为迟疑,顿时怒火高炽:“你还在坚持无力的挣扎,有什么作用呢?不会改变结局,只会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
宁亚呆呆地重复:“我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
“朗赞的灾难因你而起。”
……
“朗赞的灾难因我而起……不!”
宁亚突然从chuáng上弹了起来。
魔法阵内的各系元素不安地躁动起来,霍普急忙撤回jīng神力,关闭魔法阵,以防误伤到他。魔法阵暗淡的刹那,宁亚冲到窗户边,撞了出去。
这是三楼!
霍普立刻追在后面飞了下去想要接住他,已经迟了一步,宁亚像头迅捷的豹子,落在地上后猛然一跳,几个起伏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解释、商量的话都来不及说,霍普匆匆丢下一句“我去追”,也跟着失去了踪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现场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宁亚跑走前的一句话他们都听到了,“朗赞的灾难因我而起”似乎意有所指。在场大多是临时请来的魔法师,联想朗赞邀请他们之后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态度,一个个的疑问在他们心中产生。
与他们相比,蒂莫西才是真正关心宁亚和霍普的人。他定了定神,一脸严肃地警告其他人不要将今天的事qíng说出去,自己则大步走向国王的寝宫禀告这件事。
国王的态度与他想象的差不多,一样是隐瞒这件事,当然,内心的疑惑是免不了的,穿着睡衣与蒂莫西探讨了半天。
宁亚身上的神级诅咒来得蹊跷,而东瑰漠沙漠的移动也一样蹊跷。加上两者发生的时间极为相近,似乎从侧面印证了宁亚说的那句话并非胡说八道。
第23章 杀戮之神(三)
原来痛苦真的没有极限。
之前的很多次,宁亚都以为是了,可是到了这次,才发现以前的太轻微。看不见火焰,却浑身浴火。肌肤在燃烧,血液在沸腾,骨头如烤焦的木头,好似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脆裂声……
痛苦在极短暂的时间内达到极致,然后就停住了。
如果人有灵魂,他应当是出窍了。
虚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疯狂地奔跑,跑过黑夜,跑过白天,如疯牛一般横冲直撞。
灰发日益gān枯,面容日益憔悴,他并不难过,反而有隐隐的期待。
那一日,就快到了吧。
不该贪恋短暂安稳的,如果及早解脱,现在的自己已经到达了亡灵界,摆脱了ròu体的痛苦——那才是对自己的仁慈。
前方平原突然升起一座山坡。
宁亚蹬腿跃起,眼见要跨过去,山坡又上升数米,绊住了他的右脚,让他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从山坡另一面一路滚了下去。
追了一路的霍普终于找到了反超的机会,用风系魔法飞到宁亚的上空,口中念念有词。
身上的灼热好似减轻了少许?
宁亚迷迷糊糊地看着霍普飞扬的胡子。
可是,杯水车薪。就像身上压了一吨的重量,减少两三克又有什么感觉?
“去找水系魔法师!”
他依稀听到粗哑的声音在呼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思绪进入了另一个殿堂。
他再次看到了红发男子。
他穿着一身黑亮的战袍,站在一座看不见顶端的巨大殿堂前面,英俊的脸完美无瑕。粉红色的蔷薇花瓣铺成松软的地毯,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牵牛花从殿堂大门两侧垂落下来。繁星般的光点在门里门外飘dàng,有两颗落在红发男子的眼睫上。
红发男子睫毛轻轻一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他笑容真挚,眼中的深qíng如烧开的水,已经从壶里漫溢了出来。
从角度来说,他看的人是自己。
可宁亚心底一片冰冷。这一切都那么陌生,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红发男子牵起他的手,往殿堂里走。
粉嫩的樱花瓣在空中飞舞,七彩的光从头顶落下来。正前方是巨大的塑像,看不清面容,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庄严、威武、肃穆;看不出材质,似银非银,似玉非玉,晶莹、光洁、透亮。
蔷薇花瓣铺成的粉红色大道两边站立着数十个人,男多女少,样貌不俗。
红发男子拉着他走到他们中间,许多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一张张漂亮的脸露出违和的表qíng——脸色与眼神截然相反。
宁亚脑仁隐隐作痛。
一直关注着他的红发男子牵着他走开,两人到了殿堂的小角落。
玉雕的孩童抱着水瓶,澄澈的细流从瓶流淌,落入角落六边形的小池子里。池里有鱼,白如荔枝,红如赤豆,金如稻麦,蓝如深海……互相嬉戏遨游。
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搂住他的腰。
宁亚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僵硬,不是身体,是jīng神上的。满满的违和感和排斥感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要说服自己是在做梦,将这些画面从脑海中剔出出去。
尖叫声、诅咒声、谩骂声突然传入耳中。
宁亚发现自己能听到声音了,不由惊讶地睁开眼睛。
依旧是原来的殿堂,满脸伪装的众人不知何时卸下了虚伪的面具,手持武器,互相拼杀着。无数光、影、水、火、植物在眼前变换。红发男子挡在他的面前,手持血红利刃,一刀劈开了一个妙龄少女的脖子。
宁亚记得她。在不久之前,她还冲着自己微笑,以一身怨气。
画面变化得太快,那些人……或者并不是普通的人,各种奇妙的法术在空中jiāo接,大多数都超出了宁亚的认知。殿堂并不小,可在愈演愈烈的战斗中捉襟见肘。
“咔嚓”。
响亮的崩裂声。
那座至今不知是何材质的巨大塑像从右肩到左胯划开一道深痕,上半部分慢慢地滑落在地。一个黑衣黑发的男子站在塑像后面,单脚踩着剩下的半截塑像,傲慢地睨视着下方众人。
“哈维!”
愤恨的尖叫声在宁亚的耳畔炸响,如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耳膜,震得他脑海一片空白。他看到自己的身前亮起一道光,比盛夏正午的日光更亮,耀花了双眼……殿堂在耳畔轰然坍塌。
他陷入比黑暗更可怕的光明中。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拎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然后,他就到了一片废墟上。到处是残垣断壁,断裂的巨大石柱横七竖八。天暗下来,满天繁星,无月,无云。
风徐徐地chuī起地上的花瓣。花瓣落在残壁的fèng隙里,一朵牵牛花伸出半个脑袋,迎着风,颤巍巍地抖动。
宁亚抬起头,看到了抓住自己的人。
红发一如既往的张扬,英俊的面容却因为忧郁而暗淡下来。他凝望着自己,昔日深qíng动人的眼睛如冰封一般,充满了陌生与冷意。
宁亚的视线在微微的颤动,好似身体在抖动。
过了一会儿,红发男子的眼睛终于破冰,dàng漾起chūn光。
人还是那个人。
但宁亚不得不承认,很难将此时的他与噩梦中折磨自己的他联系到一起。
突地,光刃无声息地从眼前划过,斜劈向对方。
红发男子后退数米,仰面倒下。
暗沉的天空仿佛染上了一片猩红的血色,黑红黑红的。
红发男子捂着脸坐起来,血水从指fèng中流淌过下巴,滴答滴答地落在灰色的断壁上。他露了一只眼睛,无声地看着自己,yīn冷至极!
宁亚的心颤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就看到一道黑雾在红发男子的身后成形……
那道黑雾如此熟悉,犹如一道深痕镌刻在脑海中,只要动念,就会想起。
宁亚觉得只要在给自己一点点的时间就能想起来了,只要一点点……
肌肤突然恢复知觉,那是焚烧般的灼烫!
刚恢复些许的理智再度被焚烧殆尽。
宁亚双眼发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要离开这里,离开!
自从那次在大贝城附近追到宁亚,霍普就发现他的肌肤粘附着密密麻麻的火元素,这就好比一个人被大火包围着,怪不得痛不y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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