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郑琰不屑的瞥了秦容顾一眼,“我当然不知道,也不会信。周涵芝呢?”
“谈玄,别和我这么见外。”秦容顾随手从紫檀嵌螺钿攒盒中挑了几粒没剥的松子出来,“我做事大多光明磊落,不屑和你弯弯绕绕。你想当郑琰就不要再做旁的事,你和你父亲不是一样的人,和他们分清楚,这会是你最好的机会,也会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只要撤了这最后一个鹿里侯,你的父亲和哥哥却想要我的命。”
“秦容顾,你别和我说这些!周涵芝到底怎么了!”
“给。”秦容顾一扫袖子把瓷瓶扔了过去,“你的好哥哥真是疼你,我劝你回去好好看看这瓶中是什么,不知道的话可以去问问,我保证这瓶中的东西是真的。你只要告诉我周淑离是怎么回事,就可以换周涵芝的消息。”
“她死了!”郑琰一口咬定,“她闹了风寒,我托人在她的药中加了姑慈糙。我想帮涵芝,让他也快活一次。你不是想娶她吗,哈哈哈,我让你娶!你要记住自己这样对不起涵芝。”
“你害死他妹妹就对得起了?再者你又比我好多少?”秦容顾一拍桌子,“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到此为止,就算我刚刚说的都是实话好了,恕我不送。”
“你哪管得着我,你不说我自己查!”郑琰冷笑一声扭身走出亭子。秦容顾并不留他,照雨跟着郑琰把他送了出去。
秦容顾看郑琰走远打了个响指,抬头望着水鉴楼,周涵芝站在水鉴楼二楼的栏杆前望向他,看不清神色。亭中的jiāo谈,他听得清清楚楚,郑琰模糊其词,淑离的死听来真和他脱不了gān系。
“怎么样,涵芝这次可还满意?”秦容顾走上了楼拉起他的手,掰开他紧攥的手指。
“好……”周涵芝仰头看着他,眼中晦涩不明,“秦容顾,我只问你一句。”
“你问。”
周涵芝语气平淡的道:“你和我讲曲将军之事,说清正不可污。和正二十九年杜学士的事你皇祖母认了错,甚至在夜里痛哭,可我为什么还是不能好好活着……我自认未曾犯过大错,我只问你,我死了以后要怎么写,写什么都好,哪怕是死了以后墓上刻的……对,还要求你,若我死了,还是简简单单埋了罢。”
“杜学士杜修明?那是他该得的,大半生涵泳文章,两朝文臣一身正气,若论起来也算得上我皇祖母的帝师。可涵芝,他的事和你怎么比?你未有大错,你弟弟的事与你无关我也信,可我没有污蔑诋毁你。”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周涵芝看着他冷冷地笑了笑,“相文是我哥哥啊,你把我母亲的玉佩还给了我,应龙纹晶白玉佩朝中几人有,秦容顾,你这时倒是傻了吗……成帝给过三个人应龙佩,其中一枚在杜学士手中,他给了小女儿,那是我母亲。”
秦容顾一瞬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周涵芝,周涵芝抬手把玉佩放到了他手中,他却握住了周涵芝的手。
“我从未想过害你,在我看报仇不过是为了正名,你的祖母知道这个道理,对此我不想再说什么。可你除了身居高位,又有什么本事和理由把我留在这?你不觉得愧疚对不起我吗,你的祖母和母亲都对不起杜家……如果有一天我要报仇,想必是你老了于国再无功之时,我不愿意你一个太子因我蒙污。秦容顾,我对你仁至义尽。”
“涵芝,我不想看不见你,这就够了。”秦容顾道,“你不要和我开玩笑,而我只会一直记得你……你是周缜的儿子。”
“不,不不,”周涵芝摇头,“你不是还替我寻了新的身世吗,我还是周含的堂弟呢。这都是假的,你莫要自欺欺人。”
秦容顾靠着身后的柱子堵住耳朵闭上了眼睛,“涵芝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嗯,我也看不见了。”
“我出去转一圈,你让浮烟跟着我就好。我会挑安静的地方,你不必太担心。”周涵芝说着往屋中走去。
“我陪你。”秦容顾一把握住周涵芝的手腕,“左右我无事,一会带你去安国寺看火晶柿子。虽然到了冬日落雪时看最好,一树火晶柿子映着雪地挂在枯枝上,有柿柿如意,但现在过去看也无妨。”
“我不如意,”周涵芝笑了笑,“不看那个也无妨,既然你喜欢这样,后日你休沐再陪我去好了。”
“嗯,”秦容顾揽住周涵芝,人明明在他怀中,也没了执拗尖锐的脾气,他却依旧觉得失落。
酌绿蚁
周涵芝胡思乱想着想到了上吊,却觉得吊死鬼太丑甚是嫌弃。chūn天里树上不经意垂下来一根丝,丝底扭动的尺蛾dàng到身上,这么一想就觉得吊死实在不是好死法。
他随手剥了一碟松子然后递给浮烟,“给你家太子送去。”说完他搓搓手上的碎皮翻了一页书。书上写的什么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做做样子。
实在没有兴致,他把书合上站起身。人要是站着站着能站死就好了,世间死法不但千奇百怪还有千万种,周涵芝只想找一个容易又体面的。撞柱子太疼,说不定装完脑袋还稀烂,他摇摇头,这个死法更是不妥。
“公子可是麻烦了?不如出去转转。”浮烟匆匆回来,他挥退门口的小僮继续亲自守着周涵芝。
“明早我想骑马去一趟安国寺。”周涵芝一笑,“半月前秦容顾说和我去,却有事没抽出时间。”
这半月他走过王都街巷,姜景行赞不绝口的鳜鱼已尝过,淑离买胭脂的小摊已去过,陆克礼喜欢的金骏眉已喝过。看过清思湖上的星影和游鱼,摸过献帝为杜修明立的碑,听过街角说书人荒诞不经的故事,嗅过恒月园夜深时的白昙花香。剩下安国寺再没去过。
周缜曾把他背在肩上去安国寺上香,秦容顾在安国寺的皂角树下执过他的手,郑琰在安国寺的莲池边为他求了平安牌,他在皂角树上挂了一条红绫……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可想来命由己造,福由己求。心愿若要圆满,到头来大都还是要看自己靠不得别人的。
他在园子中信步走着,抬头看见已经开始泛红的柿树的叶子落下几片,忽然停了步子。不远处糙木葱茏,隐约可见木假山后一个脸生的小厮正在和秦容顾说什么,秦容顾不时点头,不自觉地揪着手旁的叶子扔到身后的水里。
周涵芝喊了秦容顾一声,秦容顾扭头看见他,便走了过去。周涵芝冲他摇头笑了笑,秦容顾不知是何意,一抬手接住了周涵芝扔过来的青柿子,接着几个青红不一的柿子冲他砸了过来,衣服也变得斑斑点点。
“哈哈哈哈……”
“你这样就高兴了?”秦容顾哭笑不得看着他。
“嗯,”周涵芝点头,“秦容顾,你若没事明日去安国寺可好?”
“当然好。”秦容顾皱眉看着自己的衣服,“好是好,明日要是见了安国寺的柿子,我得额外带一身衣裳。”
“我有分寸的。”周涵芝忽然上前一步亲了亲秦容顾,秦容顾一怔,周涵芝已经却已经退开。
“涵芝?”
“容顾。”周涵芝看着他,眼中神采奕奕,同什么都没发生过时一样。秦容顾也笑了,不顾自己的脏衣服抱住他。
“唉——,你总算好好搭理我几句了。”
周涵芝脸皮薄,很少缠着秦容顾,这次却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没有出声。
第二日一早周涵芝和秦容顾并着骑马往安国寺走,浮烟和照雨跟在二人身后,马走的很慢,不远处就是下马碑。
周涵芝忽然一勒马缰停了,秦容顾不知所以也停下来。
“怎么了?”
“纱笠挡住视线了。”周涵芝一手摘了纱笠,“也该下马了,今天天很好。”
秦容顾听他说完翻身正yù下马,只见周涵芝忽然一鞭子抽到马腹上,身下的马嘶鸣一声往前奔去。
“周涵芝!”秦容顾想拉住他,可周涵芝的马已奔向下马碑,他也已经撒开了手中的缰绳,整个人被抛了出去然后重重摔到地上。
血染红衣裳,红的不只有血,还有安国寺的墙和树上的绫条。看来摔下马死也惨不忍睹,周涵芝只庆幸那匹马没回来踩他几脚。
红绫条、红绫条,高挂皂树梢,可怜世上无仙人,徒使愿者憔……还好,他的心愿隐秘。
秦容顾啊,你说我连死的机会也没有了,怎么会……你之于我是囚牢,我之于你是毒`药。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倒不如尽早分清楚。
除了心浑身都痛,眼前一片血红慢慢模糊变成黑色。
秦容顾冲过来不敢抱起周涵芝怕伤到他,却还是僵硬地蹲下身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
“涵芝……你……你别吓我……”他忽觉得双目酸痛,该是红了眼眶,却终究没流出泪来。
浮烟跑过来,照雨扶起脑中一片空白的秦容顾,秦容顾一把推开照雨亲自抱起没了气息的周涵芝,麻木地回府、替周涵芝洗gān净血迹换上衣服、找来太医……
秦容顾是真的拿周涵芝没辙子了,周涵芝面色惨白,右脸上的疤还没愈合好左额又添一块淤青,两日仍未转醒。
吏部无事,秦容顾点个卯就回去。他特意摘了安国寺里周涵芝挂的那条红绫,一片gān净刺目的红色,连半个墨星也没溅上去。
他和周涵芝开玩笑问周涵芝要许什么愿,当时周涵芝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话却带着茫然。
“我啊……”他记得周涵芝说,“你一直待我这么好?” 说完自己又补了一句“假的呗”。
你怎么能没有心愿?秦容顾看着碟子里的几粒松子,他忽然对着窗户拿起绫条,绫条上用朱红的笔写过字,是帮周涵芝挂绫条的小沙弥告诉他的。
“涵芝容顾永为好。”秦容顾轻轻念出来,“涵芝你不曾对我好好说过……”他双目赤红举起酒杯。可那时就算说了大概也没有什么用罢。
醉落魄
郑琰在太子府外想尽办法翻墙,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来。他扭头看过去,来人眉骨清俊,鼻梁挺直,褒衣博带而形容昳丽,笑眯眯地看着一身láng狈的他,轻飘飘一跃跳过了高墙。
秦容顾握着红绫趴在在桌上不安稳地睡了过去,照雨睁大了眼看那人从外径直走过来,甚至忘了拦住。
“太子。”来人站在窗外敲了敲窗沿,秦容顾疲惫地睁开眼,看见说话的人忽然清醒了。
“太子让人告诉我的信我已知了,不过我为人放dàng,耽误太子亲自去寻找。若我帮太子,你践祚我定要为国师。”
秦容顾捏捏脑门站了起来,“好。”他笑了笑,“折甘若有真本事,还是我的运气。烦请稍等,我去洗洗脸,一身láng狈让你见笑了。”
被唤作折甘的男子摇摇头,直勾勾望着他道:“如果你可以活百岁,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分给他,你给他多少年。你好好想,我就在这里站着等你。”
“我还剩七十九年……”秦容顾擦gān手上的水迹久久无言。
“舍不得?”折甘左手支颐趴在窗柩上,眼睛一眨不眨等着他回答。
秦容顾沉吟着道:“不会舍不得,那就分给涵芝三十九年。”
折甘不解,“为何是三十九年?”他问。
“我比他多活一年,能给他风光大葬。如果他能活着,我比他先走他岂不是会伤心。”秦容顾自嘲一笑。
“你不觉得你想多了。”折甘也笑。
“他不喜欢我也好,我后悔了。他若再能醒我便放他走……无妨,等到他死了再偷偷把他埋到我身边。”
“不过……”折甘挑眉,“若他醒来,愿意留在王都,你和他就能好好过完这些年。可他要走,我不知你还能活多久,或者十年,或者八年,或者还是四十年,但日日受锥心之痛。”
秦容顾毫不在意,“这江山辈有人才,我不必活太久,就依你说的罢。如果……如果你能让涵芝不记起我,就更好了……毕竟,我对不起他。这件事别告诉他。”
“我自然不会说这件事。你把命分给他,他可以醒过来。可太子太为难我,我不会抹掉别人记忆的术法。”折甘转了转眼珠,“太子,一个人最难写的字是自己的名字。名字是最难的咒呢,一想到就有悲喜,牵qíng连念,苦恨皆在,或甜入心,或痛入骨。人既然有名字,所有记着的事就不能改的。”
他未尝不是,想到那个熟悉名字,或听到一个其中的字都会留心。如果可以,折甘愿意先试试这个术法,忘了那段本已封缄却再被记起的回忆。
“周涵芝……真是一想到就有悲喜……那就这样吧。”秦容顾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可需要旁的什么东西?”
“东西我差不多都有,只需太子的血余,和一株长了十年的南刘寄奴,我知麟趾馆校理官郑琰种了这样一株刘寄奴,是他老师给他种了让他养病的,不知他肯不肯给。太子说过若周涵芝要走便放他走,切勿食言。另,日后登临帝位,也切莫忘了我。”
“好,我这就去。”秦容顾剪了一缕发递过去,匆匆准备换衣,折甘不紧不慢走进屋里把他直接撵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