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侍卫应了,没再往前走。
秦颢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他整了整衣袖,静静站了一会。他累极了,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任泪水大滴大滴滴落也懒得擦掉。
终于歇够了,他又站起来。
他再也不会和公孙少微说一声喜欢了。
染血的匕首掉到地上,在黑暗中一闪寒光。这是秦颢第一次杀人,他很满意,因为自己杀了一个千古昏君。
衣带诏上写的清楚,皇位……就传给宋婵了。
他早死,帝陵一封上便没有宋婵的位置,宋婵不该是他的。
秦颢觉得自己没力气再想了,脖子很疼,不,不只是脖子,浑身都疼。最后他却又忽然想起了公孙少微,其实他是画了公孙少微的,这幅画才画没几日,在他的袖中,也染上了他殷红温热的血。他怕黑,想让公孙少微陪他。
一切都安静了,是很安静的长眠。
此后至宣朝覆灭,再无比秦颢年纪小的皇帝,也再无比他享国日短的皇帝。
几百年风云,地底的人再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huáng昏风寒,撞击着大钟悲鸣,孤鸦立在华表上趾高气昂地张望,帝陵前的石像生被雨水雕琢打磨得面目全非,像极了……被后人怀着恶意揣测的愍帝。
生死明明只隔了一层huáng土,善恶是非皆不能再被看清楚。愍帝,或许的确是个荒唐的皇帝罢,至于是否yín逸无道,后人哪还知道。
立在华表上的孤鸦叫着飞走了。
愍帝,的确是个荒唐的皇帝。
郑琰番外:思慕
红泥暖炉杯酒温,窗外雪纷纷。
临近年关,麟趾馆修缮了一年的书画,年前好忙几日把东西往各阁馆印社jiāo了,终于皆落得一身轻闲,也同往年一般十几个人聚在一起聊上几句。聊完再回馆中贴了封条,一年就算到头了。
郑琰心不在焉的拿银夹翻了翻炉上烤着的ròu,薛常玉唤了他几声看他没反应,董判士便用公筷从铜火锅里撷了涮好的嫩羊ròu夹到了他的碟中。郑琰终于反应过来向董判士道了谢,却端起酒盅饮了一口。
“郑大人想什么呢?”王修撰笑了笑,“这满屋的热闹,唯独衬出郑大人的遗世独立,我等俗人享得宴酣之乐,郑大人却是要不食人间烟火了?”
“少取笑我了,昨日没睡好,刚刚又贪杯多饮了些,闷得慌。”郑琰无jīng打采的道,眼中带着微微的醉意,颊上也显出极浅的胭脂色,“刚才我废话最多,逗得各位笑得开心,便先动筷独自吃了好些。香糟鸭翅、韭huáng虾仁玲珑饺子之类的半碟子都被我吃了,现在轮到最好的,我却失了胃口,唉——权当是为董判士省一些罢,咱们董大人是最懂如何吃火锅。”
“你又埋汰我。”董判士朗笑了几声,“看你是想着别的,不稀罕我们几个老头子,得,那就放你先走罢,一会我们几个去贴了封条。”
“我是真的晕,那便再好不过,就等董大人这一句。”郑琰站起来披上斗篷便推门出去了,“诸位吃好,我先走了。”
“看看年轻人的心思,老喽。”董判士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朝王修撰晃了晃,“来,王老弟,咱们吃着。一会行酒令,输了罚三杯。”
郑琰走过回廊才发觉未带伞,风chuī雪斜斜落到了黑底银线绣萱糙的斗篷上,走到门口小二上前问他,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并未接过纸伞,天地一片清静,百无聊赖却觉得酒醒了不少,于是出了酒馆慢悠悠往西边的清静处走了。
天是铅色的天,废园坍亭,倾塌的柱子红漆剥落,露出棕裂的木头,散落的瓦片被雪覆住。骨里红枝斜木横开在坍亭旁,寂寞的等一位佳人,嫩手折暗香。或等一位郎君,玉容胜雪鸦发滑,倾身细嗅梅花。
郑琰站在花前垂着手,风里依约有梅花的香气,他懒得动作就这么呆呆立着,看着眼前的花思绪也不知逸去了何处。
有人打着伞冒雪而来,骨里红要等的是这位嗅花的郎君。来人的双目上缚了白缎,银冠只将发拢在一起并不束起,乌发顺如马尾自在的垂在身后,身上的鸦青底鹤氅裘面上绣了只出于白làng翔于火云的蓝翅红翎毕方鸟,下巴隐在白狐狸毛领中。
废园之中人shòu迹绝,寒蓬夕卷古树云平,郑琰只见过光脚布袍的和尚和着掌念着佛号经过,而如今的来人身后是雪身前是花,郑琰带着醉意看着他,只觉他是蜕解俗骨出于八荒的山鬼,实在是惊艳非常。
“可有人在?”来人扶着竹杖站在花前问了一声,声音沉稳,只四个字足以蛊惑人心。
郑琰起了逗弄的心思一直不做声,任凭睫上挂了雪珠,生怕一眨眼不见了面前的人,只是不知那人眼中是如何的风采。
来人手中的竹杖探了过去,郑琰挪了一步,那人便轻笑了一声。
“公子躲了这么久,可是要欺负不才眼盲?”
“你……这样就能听出来我是男子?”郑琰掸了掸肩上的雪问他,“在下……”说着心思一转道,“在下修竹,只待公子折梅相问。”
“不才舒如眠,未闻公子名姓,失敬了。”舒如眠勾着唇角道,郑琰简直移不开眼,只庆幸自己未报上真名姓。他与舒如眠从未谋面,神jiāo……不,是相互嫌弃已久,倒是从未想过舒如眠的长相。
王都有酸甜词画,酸梅公子舒乐师,甜杏郎君郑校理。舒如眠善词工,能制曲,乐坊前一株酸梅树,便得名酸梅公子,想来也是贴切的。至于郑琰这甜杏之称,却与麟趾馆的杏树无关,提起反让他有两分尴尬。
郑琰修补书画的手艺承自郑母,但不及郑母。
若问郑母什么最多,非胭脂非钗环,而是各种纸。不论覆背补书的六吉棉连纸、赛连纸,刊印书册的美浓纸、桃花纸,还是制书皮的撒金纸、磁青纸之类,种类之全凡所应有无所不有。郑母在郑家一手管着美成印社,社中老少无人不赞叹其手艺jīng妙——郑琰自知这手艺是一辈子无法超了郑母的,唯独作画还有几分可能,于是幼习工笔。郑母看儿子的兴致在此,特意把他扔到了王都拜刘鬯为师,郑琰可算是刘鬯于书画功夫上的关门弟子。
刘鬯未收郑琰之前要他作画一张,郑琰顺手画了一枝过墙青杏,墙上青杏墙下鹌鹑,年少不羁还给鹌鹑画了对白眼,yīn差阳错竟对了刘鬯的喜好。
刘鬯问起鹌鹑为何白眼看青杏,郑母一下猜出了他的小心思便道:“我生琰儿时不知为其取何rǔ名,想吃甜杏便将他的rǔ名定成了甜杏。琰儿不服管教,看事心气高,还希望先生日后不吝心思多加教导。”
画是好画,如今仍收在刘鬯家里,只是甜杏这个的小名,却也传开了。董判士几人都知道他这个小名,只是郑琰觉得不好意思,提起来总让他想起幼稚的往事,炎炎夏日里连着带了一个月的郑福斋冰镇酸梅汤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其实若只是甜杏郎君之称,万万惹不得郑琰与舒如眠至有你无他的地步。
郑母不喜欢郑琰临摹别人的字,只说写字该有自己的风骨,郑琰便左手练得了仿字的好功夫,右手写字还是自己的字——不知谁和他提过一句,舒如眠说他右手的字“花枝敧斜终带软”,郑琰一听舒如眠暗骂自己写字女气,正好喝醉了,便想也不想说了句“他长得像女的,我只是写字软。”便因此二人结下了仇。
这处有郑琰,酒宴上舒如眠应了要来也不会去。那处有舒如眠,就算他chuī箫引来了凤凰郑琰也不稀得去看一眼。郑琰后来一想,舒如眠眼盲,似乎是点评不了他这一手字的,却也拉不下脸来认错。
再者,酸甜词画酸甜词画,怎么就把舒如眠放在了前把他放在了后呢,所以这错是一定不能认的。
“原来是舒乐师,舒乐师有雅兴,雪日嗅梅香。”郑琰笑了笑,觉得胸中不太舒服,便拿出白玉小瓶倒了一丸药吞了。
“郑大人,不才不知你何时又改名修竹了呢。”舒如眠淡淡的说了一句,惊得郑琰差点被药丸卡住。
“你能看见?”
“不,你吃的药盖过了梅香,我嗅到了而已,为仇敌就要知己知彼——我知道郑大人随身带着药丸,不过一猜却歪打正着了。哎呀呀,我看郑大人不如学学我,五色令人目盲,郑大人的眼睛有与没有一个样,看不出我,大概也是看不清是非的。”舒如眠刻毒了他一句。
舒如眠不说话,郑琰觉得这真是个人物,而舒如眠一开口却要气得郑琰想打人了,便反唇相讥道:“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想必于心于知也有聋盲,尚不及我等人。”说罢转身yù走,不料踩到了雪中的瓦片摔了一跤……好不尴尬。
“郑大人摔倒了?”舒如眠弯了下身子问他,“可用我帮忙?”
“不必,舒乐师只管幸灾乐祸就好!”郑琰气愤的说了一句慢慢坐起来,又觉得脚腕生疼。舒如眠不管他嘴硬,伸出手摸索了几下,终于抓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竹杖递到了他的手中。
“我这个人言语刻薄,郑大人不喜我,我便说不上欣赏郑大人。可我好歹比你大上几岁,冰天雪地也不闻旁人的呼吸,不忍幼辈在此独自受苦,所以帮一把郑大人这个弟弟。”
郑琰听完哭笑不得,舒如眠就这样直接把他认为弟弟了?虽说他的确比舒如眠小上几岁,却还是觉得白白给舒如眠占了便宜,因此倒不计较让舒如眠看了笑话后出手相助了——只觉得这算扯平了,他也理所应当接了舒如眠的竹杖。
舒如眠拉着郑琰的手把他拽了起来,舒如眠的手在雪中显出别样的温暖,郑琰被他握着手竟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一丝丝的安心。
“不放手吗,郑贤弟?”
“……”郑琰抽回手自己拄着竹杖站直了,“谢谢。”他不qíng不愿说了一句。
“你这xing子倒是可爱,”舒如眠道,“别扭又有趣。”
郑琰对着舒如眠翻了个白眼,却听舒如眠接着道:“我猜你对我翻了一个白眼,对是不对?”
“你是不是能看见的……”郑琰无奈的道,“还是我这人真xingqíng,被你摸了准?”
“我虽谈不上喜欢你,却没有不喜欢你。”舒如眠忽然侧首认真地对他道,音如醇酒,倒使他醺然。
“本来是我先挑的事,想必那时我年少,难免言语间惹了乐师,还劳烦乐师费心记了这么多年。舒乐师chuī箫chuī笛chuī筚篥,弹琴弹筝弹琵琶,我只会画与补两样,往后自然是先酸后甜,我亦心甘qíng愿再不争辩。”
“没有怪郑大人的意思,只是想说清楚。劳烦郑大人带路。”舒如眠说着扶住了郑琰的肩膀。
郑琰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容脸居然难得的红了,“那我往后可有幸一闻舒乐师的琴技?”
舒如眠笑了笑,“你若不介怀,自然可以。”
郑琰忽觉心中悸动,不知舒如眠抚琴chuī箫是何风流姿态。人人皆好色,他往常以为好色与yín是截然不同的含义,比如有好女美无度,他只想得到为佳人为画,必不想佳人俟他于城隅与他有桑中之会,而一见舒如眠这套言论竟也失了真。
他有这想法倒是还来得及抽身,与舒如眠饮茶闲聊也无妨,偏自己作死特意去看了舒如眠弹琵琶。
王都无人不知不赞舒如眠于乐曲的造诣,将他视为天人,郑琰不少听人弹曲子,偏不信这个邪,本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思想去刻薄一番,杀杀舒如眠的威风,没曾想舒如眠真是恃才放旷——目不能视并不阻碍他的才气。
秦容顾一个皇帝都难请动舒如眠呢。
天已回暖,rǔ燕嫩柳浅糙。郑琰特意告了假跑到酸梅坊看舒如眠弹琵琶,悄不做声挥退了侍女,亲自为舒如眠纤长白净却有力的手指缠上了玳瑁指甲,舒如眠早察觉来人悄悄笑了,可郑琰没看出来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多好。
舒如眠抱着琵琶轻拂了几下,虚按绞弦后扫拂弹挑,手指弹拨按弦娴熟至极,仿佛琵琶天生与他不曾相离,郑琰一听不由从心底赞叹——初闻是腾波触天高làng灌日,有吞吐百川写泄万壑之势,舒如眠指尖再一转,便是大水出谷投空,水沫如散珠喷雾,加以日光相耀,璀璨夺目不可正视。
郑琰听得忘乎所处,久久不能回神。
“郑大人给人缠指甲倒是熟练,不才弹的可还合心意?”
郑琰听他一叫自己的名字终于回神,“你……察觉了?自然好,极好极好,我已是心旌动摇。没想到啊……”
舒如眠对他的反应倒是满意,“献丑了。”
“不,舒乐师果然不必谦虚。酸甜词画,到今日,我已是心服口服,以往是我狭隘了。”说着悄悄走到了舒如眠身后,忽然拽开了舒如眠的脑后的带子。舒如眠一把握住他的手,却还是被解开了缚着双目的带子。
舒如眠一手捞住了从发上滑落的绸子,没反应过来便睁开了眼,和郑琰一对视后生硬的别了开头。
郑琰看得目瞪口呆,只看一眼,那双美目不染纤尘,眸中皎然流光,舒如眠眼中的风景,总要胜过世上所有的chūn`色。
“你……能看见?”
“……”舒如眠绑住了绸带,“我缚着双目自然就是看不见了,人世多污浊,我不yù再见。弹琴奏乐,只用一颗心已经够了。郑琰,你……的确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