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涵芝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我就去。”
“我先走了,羡言慢慢忙。”秦容顾敲了敲自己的胳膊,走过周涵芝的时候捏了捏他的指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吧,衣服是让周含派人送来的。”
“殿下好走。”周涵芝看着照雨和秦容顾走远了才返回来,陆克礼对着一架子书正怔怔发呆。
“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这套旧书为了防蠹虫当年染潢太过,凡潢纸灭白便是,不宜太深,深则年久色暗。如今我也没好办法,要不还是叫几个人一齐找了椒纸誊写一遍?”
周涵芝踮脚抽了一本,书里是山海经脉,间有雕版套印的几幅图。
“……这怕是不好誊写。”
“算了算了,”陆克礼摆摆手,“刘知士最近可是清闲,本不该是咱们的事,一会都送到麟趾馆去,让他们想办法好了。反正这套要送到鹿里,也留不在咱们这。”
“麟趾馆修不了,这书也没破损。”郑琰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随意拿起一本翻了翻,“反正这书也没几个人看,又还能看清,陆大人就收着呗。您不待见这些就放得里面点,省得碍着眼,左右过一阵这书就送走了。”
周涵芝不动声色把手里的书放了回去,抽出了书中的一页看似空白的纸。他看着郑琰。郑琰冲他一笑,神色如常。
那张纸,后来他倒真没看出什么门道。可若真是郑琰在纸上做的功夫,一般人都看不出来,郑琰的老师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
huáng杏肥
常言雨肥梅子,初夏几场雨,弘文馆和麟趾馆中的的杏也熟了,huáng中带赤。几只鸟儿雀儿早就开始啄着分食,几个学生没事在院子里乘凉时就逗着鸟雀玩。
姜景行和麟趾馆刘知士商议着把杏子打了分一分,郑琰大清早就守在弘文馆门口,周涵芝还没踏进弘文馆的门就让他拉走了。
“羡言,去了麟趾馆带几张韧xing好的纸,一会回来了咱们打杏子吃。”陆克礼站在门口笑吟吟的捋着胡子。
“哎,陆大人,您等着吧,我一会给您拿一沓。”郑琰拉着周涵芝扭头喊了一声。
“羡言,你和我过去,一会我能多分两个,拿过来给你们这边。咱们这两个馆种的不是一种,你尝尝我这边的。”
“你们那边的白杏闻着倒是香,”周涵芝走在他一边,“我们这边的huáng杏吃着甜。”
“你带回去给你哥哥嫂子也尝尝,看看王都这风水宝地里结出的杏子怎么样。”郑琰摸出一个杏扔给他,“喏,洗过了。”
装书郎和造笔郎拿着竿子站在门口,老远见郑琰带着人回来了,不禁笑着道:“咱们郑校理还真是找了帮手来,一会这是要把杏子全分走?”
“哪里是这么回事,”郑琰挥挥袖子,“人多热闹,别小看羡言,人家可是会爬树的。”
“感qíng你是去借了个宝贝。”董判士找了块布慢悠悠走过来,“人齐了咱们就赶紧开始,一会还有事qínggān。”
周涵芝走过去和拓书郎几人拽着布,看郑琰和造笔郎几个年轻能闹的打杏子,被日光滋润得正好的杏一个个落到布上。
董判士弯着老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杏,王修撰提着水桶一路小跑过来。
“我就说咱们这人不够,”王修撰气喘吁吁,“哪像弘文馆,二十多个年轻后生。”
“咱们郑校理一个能顶十个呢!平日数他闹腾。”董判士笑着说了一句,惹得众人哄笑。
“郑校理若是有羡言一半的安静,我们也清静多了。你去贺州那一阵,我们每日便逗逗鸟,浇浇水,过得真是舒服。”
“你们都嫌弃我,我回来还一堆事qíng做。”郑琰擦擦汗,“羡言他哪安静,他平日就来这拿拿送送,你们哪有我和他熟。是不是,羡言?”
“哎哎哎,羡言,你可不能说是!”董判士赶紧道,“让他凉快凉快。上次郑大人剪我一绺白胡子,这仇我可没忘。”
十几个人说笑着收把事办完,周涵芝带着董判士给的半兜杏和一沓白纸走回弘文馆。
平日弘文馆里皆是文事,没这么吵闹。二十几个学生得了机会,在院子里好一通闹,陆克礼看着自己前年新栽的杏树也被这么祸害,边喊着还要边帮忙。姜景行站在一边看得直笑,却被树上掉下来的杏砸了脑门。
晌午众人都拿纸包着一包杏回去,浮烟来接周涵芝,陆克礼把多出来的几包给了浮烟。
“羡言还在堂兄家里住,这么点可不够,得再带些。”浮烟看着陆大人盛qíng难却,偷笑着接了过来。
秦容顾回去一看,桌子上摆了一堆huáng杏,“弘文馆收了这么多果子?”他拿起一个吃了,周涵芝眯着眼笑了笑。
“都让我带回去给周含周大人尝尝,我一会送过去。”
“他这堂兄当的真清闲,”秦容顾坐下来,“涵芝这个堂弟吃喝住行皆不用他管,倒还白白赚些东西。”
他又拿了一个杏吃,“不行,下午我给周侍郎七八个让他尝个味道就好,省得别人问起弘文馆的杏什么味他不知道。吃着好吃,剩下的咱们留着。”
“容顾,你什么时候这么厚脸皮了?”周涵芝撑着腮帮子看着他。
“我是勤俭持家。”秦容顾捏一捏他的鼻子,“我来给涵芝相面,你这眉,一清一秀一长过眼,是好命呢,我只好多cao劳些。”
“哦?”周涵芝抬头看着他。
“自然是真的。对了,后日休沐,我带你去清思湖。”秦容顾替周涵芝捏了捏肩。
“我这次可不敢再把你推下去了。”
“你还敢?”秦容顾戏谑地看着周涵芝,“我是好久没让你见过我的厉害了,嗯?”
秦容顾尾音一挑,周涵芝立刻红了脸,生硬地低下头拨拉着杏核,惹得秦容顾起了心思更是不依不饶。
夏时浓
郑琰丁忧得了假往元州去,周涵芝和刘知士几人送他出含光门,弘文馆没了人靠着树等他。
秦容顾和周涵芝又去了清思湖,这次不是小舟通幽处,换了画舫,照雨老神在在站着不敢走远,生怕秦容顾再掉进水里。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yù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芳晨丽景,嬉游得时,湖上芙蕖恰开到盛。
周涵芝没顾上看,纱帐里秦容顾拨开他汗湿的发,周涵芝随意披了件衣服坐起来。
“你前一阵和郑琰来这看荷花,可是有跟我看的尽兴?”秦容顾打开折扇替两人扇着,周涵芝瞪了他一眼不知说什么好,这有什么可比较的。
“菡萏清亭,可远观不可亵玩。”秦容顾促狭的看着他。
“……”
周涵芝不知说什么,反正秦容顾胡说的时候他怎么也说不过。郑琰和他来清思湖的时候,不过有几片荷叶小露尖角,一片碧波上看着形单影只。郑琰开玩笑说自己也孤苦伶仃没个亲友,刚说完没一个月祖母便去世了。
郑琰祖母去世,他虽不用去官,也有一段日子不在王都。郑琰说自己这一走董判士可是得了清静,董判士那时拍了拍他的肩,看得出对这个后生的疼爱。
秦容顾穿好衣服推开画舫的窗户,周涵芝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去外面走走?”
“嗯,行。”
周涵芝看着重瓣洒锦一伸手便摘了一瓣,不知怎么想的撅着嘴把花瓣夹在了嘴唇和鼻子间。
秦容顾拿下花瓣,“知道你小。”
“你老。”周涵芝又摘了一瓣,“这么老了还没娶妻子。”
“我可是只比你大三岁啊涵芝。”秦容顾没使力气扭了他一把,“人人皆知我清心寡yù,太子府里除了丫鬟没了旁的女眷。我为母后守孝三年,马上就到了,到时候娶了你妹妹让你们见见?”
周涵芝手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手里的花瓣却攥烂了。
“跟你闹着玩呢,我不想娶妻谁还能bī着我?谁想娶谁娶,反正我不娶。”秦容顾掏出丝绢递过去,“我有涵芝就够了。”
周涵芝知道这是句假话,听着却觉得心满意足。
风微微的热,秦容顾撩开他散乱的发摸了摸他眼角的小疤,“热不热?”
“我要是热也不能不穿衣服。”周涵芝拿过他的扇子打开扇了扇。
“你刚刚就没穿衣服。”秦容顾靠着船舷轻笑,“要是不想穿就再脱了。”
“……”
“对了,前日你看书时说嫌热,我让浮烟找了冰盘放到屋子里,天热了我也觉得燥。‘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昨儿又送来了金桃雪藕,并着沉李浮瓜一起吃,给你消消暑。”
“听着倒是舒服。”周涵芝说着打了个小呵欠。
“明天你去弘文馆,我让浮烟给你们也送些冰盘,帐就记在周侍郎那。”
“哈哈哈哈,我看周侍郎都要后悔多我这一个堂弟了,什么事都要烦着他,当朝太子连几个冰盘的钱也不肯出呢。”
秦容顾忽然上前走了一步,离周涵芝近得很,周涵芝没反应过来心中一惊就推了他一把,只听一声响,不知是什么掉进了水里。
照雨吓得看也不看就要往水中跳,秦容顾赶紧拽住他,“我在这呢,刚刚涵芝的簪子掉下去了。”
照雨定睛一看,周涵芝也好好站在一边,发端松松绑了根铜绿的绦子,只是不见了刚刚束发的玳瑁簪子。
“是我上次不好,推了容顾一把,照雨如今还怕着。”他笑笑,“以后容顾还是少和我登船罢。”
“我原以为太子府里你最呆,最近才觉得照雨最呆。”
一片忠心的照雨看没了自己的事又退到了边上,谁让秦容顾把浮烟留在府中了,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想真是有点小忧愁。
明月轮
周涵芝中暑告了假在府中歇着,傍晚天色闷沉huáng暗,他恹恹的懒得看书。
秦容顾让照雨打开水鉴楼楼上的窗户,紫铜熏炉里燃着瑞脑香,周涵芝独自一人清清静静待在楼上。秦容顾图凉快在水上的亭子里处理事务,照雨忙着赶蚊子,周涵芝从窗子里一望就能看见他们。
黑漆底的百宝嵌梅雀圆盒里装了松子和绿仁果,周涵芝剥了半天才剥了一碟松子,他拍拍手上的碎皮站了起来。
“周公子您还头晕,快歇着。”浮烟立在门口,“您剥了这么多是要拿下去?”
“嗯,那就麻烦你拿下去了,给你家主子。”
“您是我主子,我听您的。”浮烟挠挠脑袋捧着碟子一溜烟跑了,周涵芝搬了凳子坐在窗下,秦容顾在亭中冲他招了招手。
金蕊残荷绿莲叶,游鱼戏吻青青柳,沉沉的天忽然下了大雨,他看着亭子里的人,雨雾模糊了秦容顾的面容。
雨滴斜斜落到他的衣服上,天晚了再下一阵雨,即是清凉无暑。周涵芝揉了揉额角直接趴到了桌上,眼前熏炉里细细的烟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这一日折腾了许久终于闭上眼睡了过去。
半夜里周涵芝晕晕乎乎醒了过来,chuáng上只有他一人。他醒醒神撩开chuáng帐,雨已经停了,半开的窗外虫鸣阵阵夜风徐徐。
暖阁里浮烟听见有动静便要出来,周涵芝跟他说了一声自己披上衣服走了出去。秦容顾正在灯下写些什么,照雨打了个呵欠继续站着。
“还不睡?”周涵芝让照雨先下去,自己守在边上。
“趁天凉快赶紧多办些事,”秦容顾捏了捏脖颈,“哎呀,我把你抱回来费了好大的力气,如果累了一定是刚才抱你抱的。”
周涵芝见他低头久了便替他捶捶肩颈,“要是这样,冬日里天冷更清醒,你是要彻夜不眠了。”
“这本不是我的事,前一阵户部侍郎往甫州调查盐税大亏,年来盐课不入为私贩之害。这便要想法子,我那个好弟弟倒是痛快,说要杀个gān净。办事哪有这样办的,严刑以杀百姓为bàonüè,我和光禄大夫程杲程大人商议了一番,准备拟出法子来,后日上朝再议时提出来。”
“我孤陋寡闻,只是觉得为国便是为了让百姓和乐。天下之大,黔首为重,无百姓不家国。”
风chuī过,碧纱帘晃了晃,映出秦容顾和周涵芝jiāo叠的影子。
“嗯。我这法子谁都想得出来,只怕没几个敢说出来。皇帝是我亲爹,他又不昏涨,我先私下说了便也不怕什么。”秦容顾搁笔,“涵芝,你要是累就别给我捏了,我叫照雨来,你替了他又没人替我。”
“我睡了一会,又不困,你何必麻烦他。”周涵芝出去搬了凳子,单手撑着脑袋陪秦容顾聊天。
“依我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撤职还在其次,改制为先。若要改,便自煮盐之地为制,查清私灶多寡,从原本私贩之家积委够后结本钱一齐收了。一来可撇去官家制盐时滥竽充数之工,二来可裁撤冗官。省下的银两用来收私家制的盐,给私贩些活路也是好事。最后再择廉吏良臣,哪用得上严刑以示威严。”
秦容顾说完叹了口气站起身,“算了,涵芝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你若为皇帝,也莫要忘了今晚所思。”周涵芝和他踏出屋门,月光皎皎,洒在院子里皓白如霜。
“若有那日,我独坐在空dàngdàng的宝殿里,抬头一望窗外清辉,便不能忘了恤民之心,也不能忘了身边的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