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家是本地大乡绅,备有专门的客房,接待上面来巡查的官员或者四方有头脸的远客,此刻院内只有一间房里亮着灯,白小碧走上前敲门。
“进来。”略显清冷的声音。
白小碧深深吸了口气,镇定地推开门,端着热水走进去。
桌上铺着雪白名贵的澄心堂纸,半边脸映着灯光,挺直的鼻梁透出几分冷酷,他正提笔站在桌旁写字,手中是上好的金漆头湘妃竹笔,因为直着身,动作显得更加随意,说是优雅,不如说气势居多,那种与生俱来的为尊者气质让白小碧生出畏惧之心,迟疑着不敢上前。
察觉到她的不安,他转脸看她。
说也奇怪,那眼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厉,甚至很随和,白小碧却还是不由自主哆嗦了下,退一步,莫名地更加紧张。
他倒和气:“我叫温海。”
白小碧早已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他算来是朱全的长辈,自己安心套近乎,叫温公子未免太过生分,可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的称呼,所以迟疑,此刻他已主动开口提示,尴尬之下她紧紧抓着木盆边缘,总算挤出句完整的话:“朱伯伯叫我送水来。”
他点头示意她放下。
白小碧小心翼翼走过去放了木盆,退到旁边。
他搁笔洗过手,往椅子上坐下,随口道:“你的事朱全都说与我听了。”
白小碧低声道:“白天是我不知道,温公子不要见怪,快些救朱伯伯出去吧。”
出乎意料,他没有回答,反而上下打量她:“几时生的?”
陌生男人开口就问女孩儿的生辰八字,白小碧有点不知所措,但一个人能有那种睿智的目光,就绝不可能是范小公子之类的人,她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他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几分兴趣,几分衡量,白小碧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想要退缩。
“朱全不听我的话,所以自食其果,”他收回目光,低头整理袖口,“你来见我,是想要我替你报仇?”
白小碧迟迟不走,打的正是这主意,哪知道这么快就被他猜透心思,于是更加紧张,准备好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想着他是朱全的长辈,索xing上前跪下:“范家真的很坏,温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周围街坊……”
“范家好坏与我何gān。”他打断她,又提起笔。
白小碧愣住。
似是漫不经心,又似别有深意,他淡淡道:“尚书大人圣眷正隆,底下几名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也曾有功劳,说句话连圣上也要让着三分,怎好办他的家人。”
白小碧以为他惧怕权势想要退缩,顿时眼圈一红,急了:“就算范八台有功,也不能任家人胡作非为,朱伯伯帮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我爹被他们害死,难道就这么算了,太不公平!温公子连是非也分不清了么!”
他自顾自写字,仿佛没有听见。
白小碧后悔不迭,恨不得掌自己几个嘴巴,明明是来求他,怎的反变成了骂他“是非不分”,果然祸从口出,做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该多想想再说的。
正在担忧,忽听他低声道:“有理。”
白小碧松了口气,半是奉承:“温公子本事通天,一定能有办法惩治他们。”
“本事通天,朱全说的?”他停笔瞟她,“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白小碧这回谨慎多了,含蓄答道:“朱伯伯是高明的地理先生,温公子是他的师父,一定更加厉害了。”
他皱眉:“朱全是我的徒弟,我自有道理,你且回去。”
见他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白小碧也不好再说,起身默默收拾了木盆走出门。
她刚离去,一道黑影就从窗外闪进,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衣男人,身手敏捷,腰间带着柄长剑。
猛虎下山
黑衣人恭敬地朝温海跪下:“主人想动范尚书?”
“范尚书,范八抬,这别号有些意思,”温海随手将笔往窗外一掷,毫不吝惜,“动他做什么,我非但不动他,还要帮他。”
黑衣人不解:“事不宜迟,听会主说帝星近几年越发暗淡,主人何不先去其鳞爪,将来也好……”
“这是方才那丫头的生辰八字,有些意思,”温海打断他,卷起桌上的纸,“你带回去叫会主和长老们看看。”
黑衣人双手接过收入怀中,点头道:“出了件大事,会主叫我尽快告知主人,前日那星终于隐匿不住,被迫现身,不出主人所料,据会里长老们推测,辰时所生之人正在这西南,只怕朝廷和天心帮都已经知晓,会主让主人多多留意,尽快行事,就看谁先找到。”
温海笑了笑,挥手让他退下:“时机未至,我自有道理。”
.
第二日大清早白小碧照常去找朱全,刚走到范家门口,迎面就见一群人出来,温海依旧穿着白袍,装束不算起眼,可白小碧第一个注意到的还是他,然后才是旁边的范老爷与范老夫人,当先两旁引路的是范小公子与管家,后面跟着几名家仆。
阵势这么大,范老夫人都亲自出来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白小碧诧异。
克夫之女向来被认为不吉,出门办事偏就遇上,范老夫人立即沉了脸,厉声呵斥:“谁叫这丫头大清早乱跑的!”
范小公子闻言也骂:“我把银子给你埋了爹,你现就是我家的丫头,乱跑什么!”
白小碧忍了气低头要走,却被温海阻止:“慢着。”
范老夫人忙道:“先生快些请吧,今日之事要紧,这丫头……”
“命硬克夫,”温海打断她,“我这回看的地方非同寻常,须要这样一个人相助,方能成事。”
见他也说克夫,范老夫人更加信了,转向白小碧:“你过来,仔细跟着我们。”
白小碧不敢不从,只得跟在后面。
.
出了城,管家引着向城东方向行去,崎岖的山路不算太难走,众人很快登上山腰,半山腰正好有个池塘,很大,很深,纵是水xing最好的人也从未潜到底过,望望四周,池塘就像被群山合抱,犹如一块碧玉。
门井县一带的人都将这池塘唤作彩莲池。
池里其实并没有种莲花,追究其来历,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池塘是没有名字的,直到二十年前有人半夜从这里路过,曾见池塘中心开出硕大的彩色莲花,当然传言一出就引来许多人怀疑,能肯定的是,后来不少人专程去看,都没见到什么莲花,近些年住在周边的人更没遇上过这种稀奇事,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于是变作笑谈,成了信口胡编的故事,彩莲池的名字反倒叫开了,只不过有一点也奇怪,无论多gān旱的时候,这池塘都从未gān涸。
白小碧是本地人,当然听说过这个故事,见众人久久停留在池塘边,似乎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她不免奇怪,偷偷拿眼睛看温海,难道他这么大的面子,要范老夫人亲自陪着爬山赏彩莲池风景?
温海并没看她,也没有任何表示。
心知他是有意作出不认识自己的样子,白小碧忍住没多问。
范老夫人拄着拐杖,不失身份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恭维:“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又肯说与我们,必是真心相助,不知有什么指教?”
白袍被风chuī起,温海以折扇指池水,迎风嗤道:“莲花托月,月却沉于水中,那人显是不明走势就喝名,必定眼睛瞎了。”
众人面面相觑,范大老爷道:“怪道舍弟虽得圣上信任,但每逢大事,始终棋差一着,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说那瞎子没什么本事,好xué也被他看坏了……”忽见范老夫人瞪过来,心知说漏嘴,他赶紧停住。
范老夫人拿拐杖往地上一杵:“先生高见,还望快些赐教。”
“水中月再好,怎比得真正的青天之月,葬的是男人,为何称作月,”温海对称赞并不在意,忽然转身问白小碧,“你看这山势如何?”
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白小碧一愣。
范小公子大不自在,嘲笑:“先生问个丫头做什么,她哪里懂……”
范老夫人打断他:“先生要问谁,必定有他的道理,你住嘴。”
范小公子怏怏地退下。
温海看白小碧,示意她说。
不知哪来的勇气,白小碧矮了矮身,然后凝神看周围山势:“他们都说这周围的山像莲花瓣,这池塘是莲蕊,我却觉得不像。”停了停,她吞吞吐吐:“我看……它不但不像莲花,对面那山势连着看,反而像只俯冲下山的老虎,很威风的样子。”说完有点脸红:“我不懂这些,信口雌huáng,先生不要笑话,还是你说吧。”
众人都看温海。
温海看了她半晌,竟点头:“说的好,这原是只虎。”
误打误撞居然说对了,白小碧欣喜之余也很疑惑,不知众人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左龙右虎,原本这里正该叫青龙入水,可惜那人喝名喝错,反倒坏了应有的运势,如今要助尚书大人一臂之力,只有在对面的虎身上想办法,”温海抬手以扇柄指着对面,“此地应名为猛虎下山。”
范老夫人微露喜色,随即看着几名家仆,语气严厉:“今日之事谁也不得多嘴说出去,否则绝不轻饶!”
几名家仆平日都狗仗人势,借主人名头作威作福,闻言齐声答应。
范老夫人转向温海,变作一脸和气:“先生看那好xué在哪里?我叫他们去安排,他们都是最忠心的,不妨事。”
温海低声说了两句,范大老爷连连点头。
末了,温海道:“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回来。”
范老夫人听得更加喜欢:“全在先生身上,只要能助我范家之势,小儿得知,将来绝不会亏待先生,叫他照应贵会。”话说得含蓄。
帮他们?白小碧愕然。
温海淡淡道:“须知在下身后也并非一个人,既有心为朝廷效力,才一片诚意相助,还望尚书大人将来记得这份人qíng,代为引见。”
范老夫人领会:“真如先生所言,一切好说。”
温海点头。
范大老爷又想起一事,忙凑近问,“佳xué是看好了,但先父遗骨已经葬下……如今去哪里寻它?”
温海道:“我自有办法。”
范大老爷喜道:“那就好,先生要什么东西要多少人,尽管开口。”
温海没再说什么,让范家众人打道回府。
夜半入山
回到范家,白小碧独自闷了好几天,几番想去问又不敢,倒不是因为范老夫人的警告,而是温海如今作出才认识她的模样,倘若来往过密叫范家人起了疑心,必会坏他的事,那天听他们在彩莲池的谈话,她虽不全懂,但依稀也能猜到他们策划的什么事,心里十分不解,“猛虎下山”,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块风水好地,他不是要替朱全出气么,怎的反倒指点起范家来了?
与朱全商量,朱全也想不通,只是嘱咐她:“师父行事必有道理,你不可说与别人。”
白小碧想想觉得有理,点头:“我随口说像老虎,哪有那么巧就准了的,他肯定是故意在诓范家呢,我不会说的。”
朱全寻思:“范家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有何用意,你我近日还是少去找他为妙,免得惹他们怀疑。”
白小碧道:“我正是这么想的呢。”
看看外面天快黑了,她忙与朱全道别,打算回自家歇息,哪知刚走到院门口,迎面就进来个下人。
“没走就好,白小碧,老夫人叫你进去。”
除了白公,白小碧这名字往常极少有人当面直呼出来的,如今凤凰变麻雀,小姐成了丫鬟,名字也低贱了,人人都可以挂在嘴边,白小碧也不去计较许多,心内只是诧异——自己如今是个不起眼的最低等的磨面丫头,虽说前日跟着他们出城跑了一趟,可那都是温海的提议,严格地说,自己并未参与其中,范老夫人回来还特意警告过不许声张,事qíng都过去几天,现在又叫自己gān什么?
.
下人将她领到后园门口,早有一名大丫鬟等在那里,白小碧并不多问,只管低头跟着她走。路过几处房舍,丫鬟带她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对面房间门上垂着墨绿色绣花布帘,质地颜色都不同寻常人家,几个小丫鬟守在门外。
老夫人坐着与温海说话。
白小碧矮身作礼。
“丫头来了。”老夫人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招呼她。
白小碧虽觉诧异,面上却镇定:“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没有立即回答,转脸问温海:“先生看,要她去果真合适?”
温海点头:“除了她,别人去不得。”
老夫人不语。
温海明白她在顾虑什么:“我既肯说与你们,自是有诚意相助,只要照我说的做,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我便留下来住一个月,若有差错,任由处置。”
人在这里,就不怕他跑了,老夫人忙道:“先生说哪里话,老身当真信得过先生。”说完令白小碧近前,拉起她的手,笑得慈祥又和蔼:“好丫头,这些日子委屈了你,是我那孙儿太不争气,害你孤苦无依,改日我叫他给你赔礼。”
父亲惨死,赔礼就算了?白小碧暗暗咬牙,迅速看了温海一眼,没说什么。
有心笼络不太奏效,老夫人忍了不悦:“叫你来,是让你今夜跟先生去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