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赵洛懿想说什么,他意识到方才自己已默认了和李蒙的师徒名分,顿时拿出师父的权威,说:“睡觉。”
没听见李蒙吭声,赵洛懿补充道:“下次再讲,太长了。”
已经不早,李蒙虽不大满意,但也知赵洛懿决定的事qíng,硬求也没什么用。手仍抱着赵洛懿,李蒙心头七上八下。
师父会回去隔壁睡吗?他什么时候走?要不然等我睡着了再走。
男人胡茬没刮的下巴抵着李蒙的前额,他胸膛宽阔,而方才李蒙那一把,也感觉到与自己不同的是,赵洛懿是个成熟的汉子,肌ròu坚硬,温暖皮肤之下,涌动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李蒙已很久不得跟人如此亲近,实不想松开赵洛懿,那一刻他恍恍惚惚竟然觉得自己是抱着兄长,他小时候但凡怕黑,便往他大哥屋子里跑,丫鬟们不敢多嘴,要是李陵知道是要骂的。可李蒙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兄长怜他年纪最小,又没有娘,少不得对他多几分纵容。
大半个时辰过去,屋内两人匀净的呼吸声几乎重叠。
“大哥……”
听见李蒙出声,赵洛懿立刻睁眼。
李蒙磕巴嘴唇,把头往赵洛懿怀中一拱,压根没醒。
赵洛懿于黑暗中,静静凝视李蒙良久,把滑下李蒙肩头的被子往上提,裹住他的肩,闭目。
……
次晨李蒙已全然无事,赵洛懿让他再喝一碗药巩固,饭后吃完药,师徒两人便上街去。
再消得一日便是除夕,摊贩急着出年货,多的是琳琅满目的糖果、小孩玩意、gān货杂炒、福字临门,也有摆摊给人写字帖的,红纸铺开,帮人书写对联。
成衣铺子里人挤人,小孩十分吵闹,李蒙挤在一群半大萝卜头里,让师父领着去量体裁衣,颇过意不去
赵洛懿看中蓝地白点的绸子,再就是也想给李蒙做黑色暗绣竹纹的锦袍两件,但是过年,手指又滑到鲜亮的红绸上。
赵洛懿回头看了眼李蒙,李蒙生得白净,且恰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人之间的清秀,到底想不出他穿一身红是什么样。
李蒙看赵洛懿没什么表qíng的侧脸被红绸映得也发红,倒像是赵洛懿在想什么心事,想得羞赧起来似的,不禁觉得有趣,凑近赵洛懿身边,“师父也做衣服吧?”
赵洛懿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拇指与食指搓那红绸。
“要不师父做身红袍子,老穿黑的,偶尔也该换个口味。”经过昨夜,李蒙觉得赵洛懿稍微没那么可怕了,平端生出几分亲近。
赵洛懿微一点头,叫店里伙计来。
李蒙晃着脑袋,看中一匹宝蓝色卍字暗纹的缎子,刚想叫赵洛懿看,却见赵洛懿向伙计一指自己,“给他量一下尺寸,用这个红色的、那边那匹黑色、上面的宝蓝色,各做一套,式样你带他去选。”
“……”李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伙计迎进去了。
等李蒙量完尺寸,看好式样出来,外面铺子里扎堆挤着一大堆妇人,他站在那里连手脚都没处摆放,索xing走出铺子,在门口等赵洛懿。
也没等多久,赵洛懿便带着一只盒子回来,李蒙猜测是糖果糕点一类。
赵洛懿没多说什么,只伸出短剑,李蒙握住剑鞘,与他师父两个,一晃一晃在街上又逛足半天,傍晚时候装着一肚子的羊杂汤和红糖花生汤圆回去府衙。
才走进别院,霍连云脸色不好地走来,看了李蒙一眼。
“把东西拿进去收好。”赵洛懿把买的东西给李蒙拿着,各式纸包盒子像小山似的,李蒙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赵洛懿视线跟着他拐过走廊,才转过来看霍连云,“何事?”
一只传信竹筒被霍连云拿出来,他说:“下午从灵州过来的消息,小七任务失败,在灵州城外河中被发现的尸体,已送到灵州十方楼中。”
“何人所为?”赵洛懿问。
霍连云摇头,“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我已向瑞州查实,此次任务的委托人,与委托我们去杀贺锐亭的,是同一个。用的都是化名,但楼里‘貂儿’的招子,画像里是同一个人。”
“小七的任务是什么?”
霍连云看着他,十方楼里规矩,不允许打听别的杀手领取的任务,霍连云踌躇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赵洛懿锐利的眼光看他半晌,方道:“找到东西之后,先回灵州。瑞州那里,楼主可有传来消息?”
“jiāo给老大在查。”
“那我们就不便cha手了。”赵洛懿说。
“你不管了吗?”霍连云急切地问。
赵洛懿没有吭声,走到走廊拐角里,提起李蒙的衣领子,随手将他拦腰往外一抛。
李蒙脚下滑出一大截,才扶着身后花架站住脚,花盆摇晃不已,李蒙一个跃身,将花盆立住。
赵洛懿已回房去,霍连云握拳站在原地,没对李蒙说一句话,朝前院方向走了。
当晚赵洛懿休息得很早,连晚饭也没吃。霍连云不在府衙里,李蒙不敢离开别院,白天他只隐约听见赵洛懿和霍连云说的话,他连小七都不认识,只是觉得,同一个人发出的任务,另外的执行者被杀,赵洛懿他们可能会有危险。
也许这阵子一直在逃避追杀,正面撞上杀手的次数也不少,神经一直在紧张之中,李蒙反而不觉得害怕了。
他一条腿搭在廊下,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撮弄萧苌楚放虫子咬他的那根拇指,伤口已经看不见了。
虫子在身体里也感觉不到,到底他真的会死吗?
夹杂在鸟声之中,几声短促的竹哨从院墙外传来。
李蒙脸色煞白,差点从坐着的地方滑下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蛊虫感应到什么,一股钻心之痛自左腹袭来,将李蒙打了个措手不及。
随着竹哨声急促,左腹疼痛也愈加剧烈,李蒙张了张嘴,疼得都没力气说话。
月亮将墙头人影拖长在青灰石板上,长长拉到李蒙的面前,他顺着影子看向墙头。
霍然有个人影长身立于墙头,一触到李蒙的目光,人影便闪入墙后。
竹哨戛然而止。
李蒙左腹疼痛随之消失,但额头冷汗滴落眉梢,真切提示他方才都不是幻觉。他站起时两腿打战,扶住柱子,慢慢走到墙边,左右观察片刻,看见东侧不远有一扇角门,便向那里缓慢走去。
墙外黢黑一片,但空气里飘dàng着淡淡的油气。
似乎是府衙里的炼油房,也无人看守,李蒙扶墙边走边四处察看,方才那人没有点灯,这院子因无人住,也不像隔壁别院里那样廊下点灯,中央一片空旷的荒地,半人高的枯糙无人打点,黑影幢幢。
哨音又短促响了两声。
李蒙手掌成拳,抵着左腹,稍减疼痛,扶墙循声走去,没发觉已渐渐偏离府衙,那声音引着他翻墙跃出,离开府衙紧闭的后门,又从后门巷子里,一直响至另一条街上。
李蒙疼得受不住时,那竹哨便缓少许时候,再响起时,必定李蒙已能提气上墙。
小半个时辰后,李蒙来到一间挂着白灯笼的大宅门口,竹哨不再响起。
巷子里没有别的人家,李蒙微微蹙眉,想了想,前去敲门,手指一碰到门扉,门就从里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师父以后会无数次问徒弟:你作甚
☆、外族
前脚李蒙离开府衙,后脚赵洛懿开门,于走廊中找了片刻,想叫李蒙明日下午去取衣服,叫了好几声,无人应答。赵洛懿纳闷地回屋坐着,喝了两杯凉茶,掌起灯来。
他取出包袱,摸出缂绸丢在桌上,摊开来看。
缂绸上绘着山川和地形,以旧时古文字作标识,是一件旧物,他一直随身带的。那日为不让霍连云发现,他随手藏于石下,当晚便取回。
“百兵谱”三个字是他自己绣的,但凡细看,就会发觉与缂绸之中的字体不同。
上面绘的几个州府,赵洛懿连猜带蒙,联系执行任务时看过的地形图和走过的地方,推测是南边几座重镇。
而南面又有一地才扯旗自号称“南湄”,境内遍生沼泽,有一条湄水经过,该河约摸四分之三在南湄境内,下游支流分布在大秦西南边境。
赵洛懿看了会儿,脑中却什么都没想,手指流连在发huáng表面,指尖流动着说不出的眷恋。
他起身,取来烟枪,将平日里擦枪的黑布拿来,手势极为缓慢,任凭黑夜无言的沉寂和蚀骨的失落吞噬自己。
赵洛懿常破罐破摔地想,要不是他娘留下来这卷东西他还没有查明其中机窍,兴许他早就死在一处野地荒船中,皮ròu发臭才被人发觉也未可知。
他目光滑过缂绸、烟枪、桌上油灯、桌面上不能再擦净的老油渍,撇过头看了眼桌上的无妄剑。
赵洛懿绝望地想,他有徒弟了,这下连死都不能轻松。越想越是心qíng复杂,把烟枪擦得油光锃亮。
……
老人喝茶发出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十分刺耳。
看见黑衣人李蒙总会想起上次忽然七窍中流出虫子来的那个人,觉得眼前这些人也可能会陡然爆出惨叫,耳朵鼻子爬满虫子。
李蒙尽量去看屋顶,那上面有一张蛛网,被室内明亮的灯光照得清晰,连蜘蛛吐丝都看得异常分明。
萧苌楚对老人态度十分恭敬,当老人说还要喝一碗茶时,语气虽含着抱歉,李蒙却敏锐地听出了一丝轻蔑。
“老夫上了年纪,一旦要费唇舌,就要多费茶水,萧姑娘不会不耐烦吧?”
李蒙这里看去,对着那老人萧苌楚满脸温顺笑意,随脸孔隐入yīn暗就改换了一脸的不耐烦。
萧苌楚亲手捧上茶碗,柔声道:“咱们这些人都仰仗老爷子过活,岂敢有不耐烦的?”
孙老头笑声嘶哑,李蒙听得直皱眉。他一进院子,就看见萧苌楚握着竹哨,但只说这个孙老头要见他,此刻李蒙已离开府衙小半个时辰,生怕赵洛懿要找,频频回头往外看。
“过来。”孙老头喝饱了茶,放下茶碗,冲李蒙招了招手。
他的手gān枯发黑,让李蒙想起赵洛懿常裹的烟叶子。
李蒙磨磨蹭蹭。
老头锲而不舍地招手。
见磨蹭不过去,李蒙只得不qíng愿地挪到孙老头跟前。
“啊啊啊啊啊啊——!!!!”惊天动地一声大嚎!
萧苌楚蹙眉,握住销魂鞭。
黑衣人们依然如同木头杵着,面无表qíng。
孙老头一笑,脸孔皱得像朵发黑的jú花。
他的手粗糙yīn冷,搭在李蒙手腕上,脸上笑意要是算作安慰,那也太惊悚了。李蒙那一声叫完,便不敢再乱动,他眼角余光已经瞥见萧苌楚的鞭子。
“老、老头,您摸什么吶?”李蒙战战兢兢问。
“转过身去。”孙老头说话缓慢,听上去虚弱无力,他说完一句,就喘上一会,半晌,方才吐出第二句,“虽然不是,练武的好料子,不过,用来做重塑的ròu身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