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敲门。
赵洛懿懒怠动,本来应也不想应一声,见李蒙翻了个身,怕他醒来,便下chuáng去,开了门。
门fèng里站着霍连云,看见赵洛懿脸上带伤,霍连云不易察觉地微蹙眉,道:“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
赵洛懿示意他出去,回屋披起外袍,坐在榻边,想了想,还是把李蒙的手束在chuáng上,最后亲了亲他的额头,才趿着木屐出去,边走边往烟枪里上烟叶。
烟雾缭绕里,霍连云摸出来本册子jiāo给赵洛懿,封面是柔软滑手的羊皮。
赵洛懿跷起腿,晃了晃册子,“什么?”
“自己看。”霍连云避开赵洛懿英气bī人的脸,看了眼亮着灯的卧房,问:“李蒙好些了没?”
“快了。”赵洛懿手指拈着翻了一页,眉头猛一蹙,“楼里的总账?”
☆、一一一
赵洛懿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眉头拧巴得死紧。
霍连云挨在赵洛懿身旁坐下,语气充满疲倦:“你已经不合适再做一个杀手,总该为自己想想退路,李蒙才十七,以后的路还很长。总该做点准备。”他转过脸,朝赵洛懿道:“你也看出来了,楼里可动用的财产不少,楼主的利钱份额最高,加上这些年,我们四个从未想过要分家,钱都留在十方楼的账上,你看,这个是你的。”霍连云给赵洛懿指了指,一哂:“你应该看出来了,钱不少,但你要是不帮十方楼过这个坎,饕餮虎视眈眈,梼杌也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准能不能拿出来。都在钱庄里存着,凭你本事通天,也要从楼里拿,走账面上过。”
赵洛懿眉峰揪起。
霍连云长吁一口气:“你是聪明人,知道你不信任我,账本是我偷出来的,还得还回去。你要是不信我,自己也能查到。”
“啪”一声账册被丢到旁边,霍连云道:“没想到吧,竟有这么多,这几年饕餮把楼里的生意做得很好,他不会轻易放手。”
“看不懂。”赵洛懿粗声粗气道。
“……”霍连云拿起账册,拍净上面薄薄的灰,站起来,yù言又止地看赵洛懿,神qíng里带着些失落,“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多说无益,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霍连云走了,赵洛懿没有立刻进屋,他屈起一条腿,背靠大柱,望向深不见底的苍穹,昏暗微弱的灯光映入他深邃的眼底,一时之间有许多画面掠过他的眼前,回过头去,赵洛懿不得不承认,他已不太记得遇见李蒙之前发生的那些事qíng,曾经那些冰冷的、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重过往,是他的全部。日子勉qiáng过得去,生活不外乎是漂泊,结局每个人都一样,只是有的人有人收尸,杀手这样的身份,注定了有一天会弃尸于蓬蒿之间,腐败成泥,化归天地。
那天夜里,赵洛懿头戴竹笠,手里垫着囊中羞涩的几文钱,够买两片豆gān,要有半斤好酒,倒也能将将就就,吃个饱,暖暖身。
热腾腾的蒸汽在夜里挥散开去,宛如仙境。
赵洛懿手里垫着俩馒头,边走边不动声色躲避人来人往,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喜欢静静坐在别人家的门前,漫无目的地盯着街面上那些欢声笑语不知哀愁的家伙打量。
一个孩子猛然扑到他的身上,赵洛懿浑身都僵硬了。半晌,方能动弹,他轻轻推开那孩子,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人。
这个人跟了他很久,少也有半个时辰,因为对方一直不现身,赵洛懿便当没发现他。
赵洛懿闪身拐入一条小巷,只见一人匆匆跟来,两人碰了个正着,对方粗噶地笑了起来。
“知道跟不住你,怎么来中安了,那个倒霉蛋是谁?”易容的脸上皮子gānhuáng,做什么表qíng都显得不自然。
“陈硕。”赵洛懿沉声道。
那人一哂,撕下脸皮子来,把一离开脸就失去人气的面具捏在手里拍打,眼睑垂下,又抬起头。
“真是,瞒不过你这双招子。”陈硕虚虚做了个挖眼的手势,“送上门的生意,做不做?”他似笑非笑看着赵洛懿鼓囊囊的胸膛,邪笑两声,“想不到你还有这般嗜好。”
赵洛懿才想起那对儿馒头,从怀中摸出来,拎在手里,不耐烦道:“有屁就放。”
“知道你不爱跟我们这些吃皇粮的打jiāo道,不过,银子可跟谁也没愁。”
钱袋从陈硕的手上到了赵洛懿的手里,沉沉的,赵洛懿粗粗一估,少说也有一百两。
“比你从楼里接划算,请赵爷吃个酒的钱,替我办件事。”陈硕侧身站着,半边笼罩在yīn影里的脸格外yīn诡难测。
“东市出去,关西上三街南口头一家,门口俩大石狮子蹲着。今晚劳赵爷过去一趟,接个人,带出去,随您处置。”
赵洛懿将银子一收,漠然道:“弄死了不管。”
“随你。”陈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四百两接人的钱,没钱赵爷也肯取人命?既立了新规矩,少不得帮您放这个消息出去。”
赵洛懿似乎不耐烦搭理他,事说完,身轻如燕地上了房,轻功一展,任凭谁也追不上。
月亮从云翳中舒展出半张圆亮的大脸,赵洛懿食指与拇指不住搓弄,斜斜披洒的月光给他朦胧恍惚之感,记忆被房里一声响动打断。
李蒙跟手上的绳子正在较劲,看见赵洛懿进来,便着急张嘴,想说什么。
“别叫爹了。”赵洛懿道,走去给他解开。
“爹……”李蒙垂下长长的睫毛,颧骨睡得发红,嘴巴稍稍朝右一撇。
赵洛懿便把绳子另一头缠在自己手臂上,领着李蒙去如厕,回来给李蒙擦gān净了手脚,看他一脸没睡醒的样,把人放在榻上,扯过棉被裹住李蒙瘦了不少的身子。
李蒙从被子里露出一对儿乌溜溜水当当的眼,嘴唇嗫嚅。
“睡。”赵洛懿捏起他的下巴,意犹未尽地亲了亲,不敢深入,生怕吓着他。
李蒙却难得没躲,眼神愈发湿润,脸上红得如同烧熟的大虾子。
“怎么?”赵洛懿声音低沉,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李蒙的锁骨,李蒙伸手想摸他脸上的伤口,手却被赵洛懿握住,他皱眉挣扎了两下,忽然眼神一亮,扑到赵洛懿身上。
赵洛懿不由伸手去抱他,怕他摔了。
李蒙嘿嘿傻笑着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亲赵洛懿的脸,嘴唇在赵洛懿伤口上轻轻摩挲,伸出舌头舔舐。
“……”赵洛懿眼神一黯,睡到榻上,放下chuáng幔,只管着迷地隔着里衣摸索李蒙细瘦的腰肢。
“嗯……”李蒙身子扭来扭去。
赵洛懿何曾经受过这样的撩拨,清醒时的李蒙比现在要害羞得多,现在虽然满脸通红滚烫,身体却很诚实地缠着赵洛懿。
就在那个瞬间,明明应该觉得疼的李蒙没有像白天那样拼命挣扎反抗,而是抱紧赵洛懿的脖子,配合地将腰贴近对方。赵洛懿眼角闪动着些许泪光,低头按住李蒙后脑勺,深深吻他,片刻也不想再离开。
翌日孙天yīn给李蒙检查身体,淡淡瞥一眼李蒙的脖子,闭目,片刻后抱着李蒙的脑袋端详,检查眼睛、鼻子、口腔,又按压他身上xué位,看李蒙反应。
翻到李蒙眼皮时,他就坐不住了,时不时要动一下,不动手就动脚,浑身透着一股不耐烦,想跑。
赵洛懿摸到李蒙的手,握在掌中。
李蒙安静下来,眼神一动不动地看赵洛懿,呆呆的,始终却不离开他的脸,手指时不时在赵洛懿掌心里弹动一下。
赵洛懿抓着他四根手指,趁无人注意,小指在李蒙掌心里画了一个圈。
李蒙顿时嘴角翘起来。
赵洛懿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便即温顺地坐好,期待的眼神却让赵洛懿心里又酸又甜。生病的人格外脆弱,这一辈子李蒙都见不得像现在这样依赖他,他是一刻都离不得他的。
“睡前吃,服下之后,今晚不会好受。”孙天yīn边写药方边叮嘱赵洛懿,李蒙在榻上安静地坐着,手里玩曲临寒给他刻的一只木头猫儿,一会看一眼赵洛懿,人在就又专心地玩他的那堆木头玩具。
“会痛吗?”赵洛懿问。
“也许会,要是人清醒的,可以劝他忍。不过他现在像个小孩子,真要是哪里难受,未必能说得出来。从前没治过这样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概会有些头痛、恶心之症,别让他把药吐出来。”
“如果吐了呢?”赵洛懿又问。
“最好不要,有些药材实在难得,你也知道,否则我也不必特意跑这一趟。”孙天yīn沉吟片刻,又说:“看着要吐了,就点xué令他不动。”
轻易赵洛懿不肯点李蒙的xué,此法对身体有害无益,过孙天yīn手的病人不计其数,他自然也知道。
赵洛懿闭了嘴,没说什么。
午饭在沉闷的气氛里吃了,收拾完,赵洛懿就在屋子里吸溜烟嘴,曲临寒战战兢兢蹲在外头院子里,手里在做一个小东西,时不时瞥一眼房门。
赵洛懿就坐在门边。
李蒙在睡觉,他不想睡,硬是被赵洛懿又亲又摸折腾累了,瘪个嘴,眼皮合上的时候,还抓着赵洛懿的手紧紧捏着。
烟灰抖落在赵洛懿脚边一个铜盘子里,像是什么盒子的盖子,不知道赵洛懿打哪儿搜罗的。
赵洛懿歪过头,屋里安静得很,连嘴唇吧嗒烟嘴的声音都响亮非常。
曲临寒边做机关边留意他师父,自从回到赵洛懿身边,他就一直在盘算怎么答赵洛懿可能会问的问题,譬如,离开南湄后怎么回来的,怎么跟在孙老头身边,在肃临阁呆了多久,都知道了些什么。
赵洛懿一天不问,他一天不能安心。
快到傍晚时,云层渐厚,天空笼罩着快下雨时的滞闷。
晚饭摆上桌,第一滴雨水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如同人脸上不动声色的落泪,缓缓在长脸上拖出一道醒目的泪痕。
李蒙吃饭的时候jīng神很好,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只憋出来几个字,零星获知他应该是做了个有趣的梦,想讲给赵洛懿听。
赵洛懿揉他的头发,端着碗,勺子递过去,李蒙就吃,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赵洛懿看。
赵洛懿指腹擦去李蒙嘴边沾的粥,喂的饭比正常饭量多一些,直至李蒙抱着肚子往榻上倒,把脑袋埋在枕头里,眼睛都不露出来,撅着个屁股。赵洛懿不自觉露出些许笑容,一个瞬息,他眉头皱起来,蓦然涌上的一股难以忍受的痛楚使得他眉间略略抽搐。
吃了药,赵洛懿顺手喂给李蒙一颗盐津梅子,李蒙咀嚼得津津有味,上下嘴唇磕巴着发出声响,看着赵洛懿去打水,又看着赵洛懿蹲在chuáng前,高大的身躯弯下去,给自己洗脚。
李蒙眼神迷茫,嘴角沾着些口水,结结巴巴道:“爹……”
爹抬起头,给了李蒙一个饱含爱意的吻,将梅子核勾了过来,李蒙抗议地呜了两声,便即抱紧赵洛懿的脖子,气息滚烫,脖颈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