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姑娘给赵爷的药,先带去用,下次来还有。”
李蒙收了下来,叫丫鬟去道谢。
丫鬟回头看了一眼,秦蓁蓁已经入内,船要离岸了。
“见到你师父,叫他尽快来,”丫鬟咬着嘴皮,把心一横,望到李蒙的眼底,“巡按俞大人的夫人,来提过要收姑娘做gān女儿。”
李蒙有点懵,皱眉道:“这不是好事?”
“好什么事……”丫鬟急道,“她有个侄儿腿脚不便,正是要给这个侄儿找个童养媳……”
“翠翘。”船里一声娇喝。
“总之叫赵爷快来!”丫鬟压低声音,语气却很坚决,回头应道:“来啦。”就提着裙子跳上船去。
暮色之中,河边千家万户的灯在这一霎,骤然齐齐点亮。
明明是一样的江波,却仿佛改换成了另一个世界。
在街上买了不少永yīn的吃食,回到客店,李蒙招呼托勒和骧贤来吃。
他走到里头,把包袱取出,找了块布出来,把秦蓁蓁托的东西严严实实包好。收起就去chuáng上趴着,李蒙朝里睡着,懒洋洋地说了句:“吃完了把门给我带上,我睡一会。”
“这么早就睡?李大哥,我们晚上想去集市上逛一逛,买点ròugān带着好上路。”
李蒙唔了一声,人迷迷糊糊起来,再醒来时屋内空无一人。
李蒙坐在chuáng上,背脊微微佝偻着,窗外很明亮,窗纸照得雪一样白,将李蒙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只觉得光看影子不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反像是个小老头。
他抬手摸了摸头。
地上的影子也摸了摸。
仿佛一把冰沁沁的刀子搁在脑袋瓜里,李蒙清醒起来。
身上这毒躲不过去的话,就要死,他要是死了。念头转到这里,李蒙浑身一颤。说好了死了要一个坑,见到赵洛懿时,不能说实话,真要是找不到孙天yīn,那就借故离开,只要不叫赵洛懿知道他死了。秦蓁蓁很不错,模样标致,温柔有眼力,琴棋书画样样jīng,与赵洛懿又是旧识。一年不见还记得给赵洛懿备着药,说不定还jīng通医理,跑江湖的带上她,是个贤内助。
想着想着,李蒙有点吃味,不过一桩心事总算放下。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顿时起了个红掌印,觉得有了胃口,下去叫厨房做一碗牛ròu面,吃得手脚发热,这才又转回chuáng上去睡了。
天蒙蒙亮,三人再次动身,李蒙起来时觉得脚有些发麻,半天下不得chuáng。
外面骧贤在喊:“李大哥,吃早饭了。”
李蒙应了一声,把才穿好的袜子扒开,袜带是缠在小腿上,解开一看,只见小腿已经变得青紫,像冻坏的茄子。
“早饭来了!”门骤然推开,骧贤咧嘴笑道:“怎么你比我还慢,快吃了好上路。”
托勒跟在骧贤后面进来。
李蒙脸色不很好看,僵硬发抖的手指将袜带系好,就坐过去吃饭。
要上马,就要去踏马镫,李蒙先是把缰绳紧紧绕了三圈缠在手上,双臂发力,脚底一时麻痛,也是意料中事。
偏偏没有能忍住,顺着马肚子滑了下来。
骧贤被托勒抱上马去,哼着小曲东张西望。
托勒翻身坐到骧贤后面。
李蒙又试了一次,这次侥幸坐了上去,他已是一脑门的汗,小腿肚子直打颤。
前方托勒扬起马鞭,李蒙qiáng自令自己镇定下来,追上去。一赶路就要跑上一两天,李蒙总觉得靴子里淌了不少汗,也不敢脱下来看。看了也不过白看,大概是毒发的征兆,能平安无事大半个月,运气已经算好的。
到了再次歇脚时,李蒙不忙着下马,等托勒和骧贤进茅屋去,才小心翼翼翻下来,脚踩到地上,疼得李蒙忍不住叫了一声。
托勒正从屋里出来。
李蒙脸色发白,两条腿顶得笔直,却在裤管里不住打颤。
“怎么回事?”托勒走了过来。
李蒙忙摆手,“没怎么回事,坐久了,屁股有点麻。”
托勒个子很大,身材魁梧,站定时给人极大的震慑力。不过有赵洛懿在前,李蒙顶得住。
“我去打水。”托勒道。
李蒙嗯了声,挥了挥手,拖着两条麻痛难当的腿,尽量维持姿态地走进茅屋里。
骧贤手里四五根稻糙,他在编一根竹辫子,可以织成凉席那种。
“大个子对你真不错。”李蒙说。
“他想吃我的ròu。”骧贤心有余悸地说,脸色有点发青。
“别胡说,路上这些日子,他也没有吃ròu。”
“我说的都是真的!”骧贤把单薄的胸膛一挺,瘪了瘪嘴,神秘兮兮地对李蒙招手,“李大哥,你过来。”
李蒙靠过去,逗弄骧贤是很好玩的,可以放松心qíng。
“过来做什么?”
骧贤手将领子往外拉开一些,没想到长得相貌平平的少年,却有一身的好皮ròu,脖子修长纤细,皮肤细腻光滑,唯独美中不足,脖子上留着好几枚齿印。
李蒙微皱起眉头,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
“他咬我。”骧贤神qíng委屈到极点,嘴巴翘得能挂两把油壶,“你说他是不是要吃人!”
“他不是要吃人,他是要吃你。”李蒙自己和赵洛懿是一对儿,一看这qíng形,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托勒不可能是真的要茹毛饮血,把这小子生吞活剥,怪不得那天骧贤要走,他换了个人似的,这几日话愈发少,一脸不痛快。
“为什么光吃我?”骧贤傻里傻气地问。
“你去问他,我不知道。”李蒙装傻道,他想了想,对骧贤说,“他打水去了,你去看看,顺便问问他。”
骧贤一缩脖子,忙摇头,“我不去,没人看见,他真吃我怎么办?”
李蒙本来想借口支开他,好看看伤处,一时没辙,只好自己说要方便,出去了。
这是一间野外的茅舍,连个茅厕也没有,李蒙只好在屋后,借着茅屋里升起的火堆那点光,挨着墙坐下来。
仍然是小腿以下,青紫可怖,就像被打了,但没破皮,血都汪在皮下似的。
摸上去只觉得麻痹胀痛。
李蒙抬起头,天空黑蒙蒙的,没有半点星光。他慢腾腾地脱下另一只靴,知道淌汗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只见左脚上的袜子已经被染成暗红色,他脱下袜子,左脚肿得像萝卜,皮肤滚烫,一按就渗出暗红的液体。李蒙掰着自己脚丫子,认真看了看,脚趾上有几处破皮,应该是这些天走路太多磨破了。
晚上洗脚时,李蒙就避开他们两个,借口要去洗澡,索xing去了河边,洗完把秦蓁蓁给赵洛懿的药取出,闻了闻,以前他也见赵洛懿用过,很快选出一种闻上去凉沁沁的药膏,在脚上抹开。
这时节的水很冷,李蒙自己的身子他很清楚,弄不好就要发烧,当然只洗脚不洗澡。
回去屋里,托勒和骧贤并排靠着墙打盹,骧贤整个身子向前倾斜,脑袋要抵到一处去了。
李蒙收好了包袱,把gān糙堆成一个窝,刚要坐下时,深色猛然一变。
托勒一双虎目骤然张开。
两人匆促一对视,托勒扯过李蒙刚堆好的糙,把骧贤盖住,那小子还没醒。
李蒙跟在托勒身后。
托勒探出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邪笑,侧头对李蒙道:“老朋友,不用怕。”接着托勒拉开茅屋破门,甩开膀子跳将出去。
荒糙被劲风压了一头,李蒙脚痛走不快,好不容易才追上。
“老朋友,怎么你找到这里来了?是我大哥叫你来的?”托勒粗犷的声音顺着风chuī来。
“想杀你的,未必只有你大哥。”
李蒙听见一个人答话,那人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好听,像是个谦谦君子一样做派的人,让李蒙忽然想起来霍连云。
“gān脆给师父找个下家,他有了念想,就不会再抓着你不放。”曲临寒好商好量地说,平日里就没正形的脸格外挂着点玩世不恭的嬉笑。
李蒙脑仁心忽然疼了起来,他脑袋在眼前树gān上撞了一下,顿时回过神来。视野模糊,李蒙用力眨了眨眼,凝神屏息起来。
“也不是。”男人好听的声音又道。
“难不成你还是自己想来的?”托勒斜睨对方。
从李蒙藏身之处,只能看到托勒的脸,对面那人是个背影,不过身段优雅颀长,不像托勒那般野蛮。
“我的心意,你一直很明白,何必卖傻充愣?”
托勒厌烦地动了动眉毛,手掌一摆,“我不回去!”
“教主!”
“……”李蒙清楚明白听到对方这么叫托勒,脑子飞快转了起来,大秦江湖门派中,没有哪个威名赫赫的头头是叫教主的,不过东夷北狄这样的江湖帮派很多,西方也有,就更不知道是什么人了。
“你要是不回去,谁成了教主,我就只能跟着谁。”这话说得很慢,似乎难以启齿,说话的也是个男的,李蒙索xing坐在地上,拿出了听八卦的自觉。
“你爱跟谁跟谁,早说了,不要把注投在我身上。带上你爹你堂叔,想投我哪个哥哥投哪个,我这人没出息,我不回去。”托勒一句话堵死,再没给对方半点余地。
突然间李蒙后脖子一紧,整个身体都被抛了出去,紧接着一只手伸来,卡住他的脖子,直令李蒙头晕眼花,上不来气。
☆、一三〇
“就是为了他吗?”
李蒙头重脚轻,拼命抓着卡他脖子的手,眯起眼睛,仍然没有看清那人面目,只能看见一个微微发亮的轮廓。
托勒不耐烦地吼道:“别发疯,他你还惹不起。”
李蒙一听这话,心里大叫不妙。
果然脖子上的手捏得更紧了。
李蒙两只眼睛瞪着,两腿已经被提得离地,头顶上传下来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在说话——
“哦?那我正要看看,是怎么个惹不起。”
那一霎李蒙仿佛听见了脖子断裂的声音,窒息令他脸皮紫涨起来。
天穹是黑漆漆的面无表qíng,李蒙眼珠微微突出,眸中那点jīng光渐渐涣散起来。
倏然间一把短刀bī到面前,打在行凶之人左胸,一蓬热淋淋的血花飞溅得李蒙满脸都是。
托勒趁势接住向后退出好几步的男子。
“让开!”一个bào怒的声音平地而起。
托勒一臂横在凶手前胸,执拗地盯着来势汹汹的赵洛懿,五步开外,乌黑剑鞘落地,赵洛懿一面走,一面将剑举起,眼神冰冷,浑身散发出势不可挡的杀气。
“你已经刺了他一刀,请放过这个人,他是我的朋友。”
赵洛懿神色没有半点动摇,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赤红的血丝布满他的眼。
“师父!师弟要不行了!”
曲临寒一声叫喊,赵洛懿脚底稍有半点滞留,那一刻托勒忽然觉得又能动弹了,抱起地上的男人,闪身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