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间一根铜杖将蓑衣拦住,去势带得安巴拉从马上跌下,就地在泥中一滚,本来黑黢黢的脸更看不清了。
车内,李蒙双腿被曲临寒抱住,想扒车门,车门紧闭,纹丝不动,改了方向,爬上后车板,车帘捞开一条fèng,犹自大叫起来:“打起来了!”
马车比发狂的马还快,车身颠来簸去,曲临寒抱不住李蒙双腿,车身前端沉沉朝下一压。
曲临寒身向车门滑去,一屁股坐在车门上,李蒙禁不住抓裤腰大叫:“松手,你要抓掉我裤子了!”
才一阵加速,又拖延了安巴拉,此刻马队暂时被抛下,赵洛懿飞起一腿,被卸下的马车随惯xing滑入林中,车轮下碾出一道长痕。
车门前没有赵洛懿顶着,滚出来个人,曲临寒浑身湿透,坐在泥地里瑟瑟发抖。 车身稳定下来,巨大的车轮使马车又持平,李蒙抱着猫,从车里钻出来,一阵目眩耳晕,赵洛懿将其抱上树梢,命令道:“抱紧树gān,要是我不来,你们二人不可下来。”
紧接着曲临寒也被赵洛懿推到树上去。
赵洛懿两腿夹着树,从树上滴落的水珠沾满他的脸。
李蒙倾身抓住赵洛懿冰冷手指,若不是曲临寒眼疾手快把他后背抓住,李蒙就要掉下树去。
赵洛懿双手托住李蒙腰际,将其向上一送,正色道:“照顾你师弟。”
“师父!”
李蒙一声大叫,赵洛懿转头看他,李蒙仍抓着他手指不放,曲临寒一双圆眼也惊疑不定,隐约猜到来者不善。
赵洛懿一臂收回,在唇间吻住李蒙手指,不顾曲临寒满面惊愕,沉声道:“天黑之前要是我没回来,你们两个就先走,李蒙认识路,我们在瑞州十方楼碰头。”
手指从李蒙湿润的掌中滑出,赵洛懿高大稳重的身形隐入雨中,他一手抓起马车,惊人臂力支撑着将马车拖走。
……
安巴拉等人终于追上马车,发觉马车停在道路中央纹丝不动,安巴拉一臂挥出,做了个手势,身后手下俱放慢速度,不敢上前。
安巴拉右腿后撤,抡起蛇头杖,铜杖于半空飞旋而出,轰然一声巨响,马车被击中爆开,一人自车后跃出。
马车侧翻,赵洛懿落在向上翻转的车轮上,缓慢地搓烟叶,奈何雨太大,点了两次点不燃,小心收好火石,把cháo湿的烟叶仔细收好。大敌当前,赵洛懿仿佛只是恼火不能好好抽一杆烟。
安巴拉收起蛇头杖,缓慢朝前踏出一步,见赵洛懿没有出击,方才又前行五步,口中喊道:“圣子势微,命我等来接大祭司回去,还请大祭司不要为难属下。”
赵洛懿淡漠道:“我有事。”
“若是圣子不能顺利继承王位,恐怕大祭司将来要回部族会有难处,圣子说……”
“不认识。”赵洛懿道。
安巴拉脸色不大好看,手掌在蛇头杖上握紧。
“生子生女该多拜拜送子观音,我不会跟你去南湄。”烟枪在赵洛懿手中飞旋打了个转,他像一只雄鹰,傲立于前,睨起的眼中迸she出犀利的光。
“得罪了!”沙哑的声音从安巴拉喉中发出,他仰脖向天大啸一声,用赵洛懿听不懂的南湄话发号施令。
十数人有序展开阵型,安巴拉一脚后撤,被阵前两名大汉托举在半空,他一手做出如同蛇头昂然的姿态,身体扭曲成常人难以做出的蛇形,微微翕张的嘴唇之中,嘶嘶之声如同毒舌吐信,铜质蛇头因震动发出沉沉响声。
赵洛懿翘腿坐在车轮上,漫不经心地往东侧密林看了一眼,一掌击碎巨大车轮,在爆起的木屑之中,身躯腾空而起。
安巴拉大声呼喝,双目赤红,颈侧青筋bào起,纵身扑上前。
……
“不行。”想到赵洛懿每次回来带的伤,李蒙就坐不住了,一件事跳入他的脑中,李蒙扑过去卷起曲临寒的袖子,露出他上臂的鲜红烙印,“这是对付骑兵用的?”
曲临寒一对上李蒙的视线,“你想让我做一套焱钩?”
李蒙急切地瞪大眼,“行吗?”
“没有金属,绳子也不好找。”曲临寒为难道。
林间大片纵生缠绕的藤蔓映入兄弟两个眼帘,曲临寒心中一动,“倒是可以试试,我带着一些飞镖短刀之类,在我包袱里。”
渐渐燃烧起来的希望让他二人都不再犹豫,李蒙轻功不错,拔出靴中匕首,割断数十条长短不一的藤蔓,按照曲临寒的指挥,将它们搓成一条一条“麻绳”。掌中磨出血泡,李蒙视而不见,雨势慢慢变小,他用袍襟包裹藤蔓,令它们不那么湿滑。
不一会儿,曲临寒凭借记忆拼凑出一套焱钩来,拉住绳子两头,振臂一试,绳子很结实,便对李蒙点头。
“那我们走,先布下机关,再引开师父,南湄人必定上马追击,你负责把他们引入阵中。”雨水顺着李蒙饱满的额头往下滴落,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曲临寒期期艾艾拉住李蒙,“我第一次做这个,要是失败……”
“怕什么,大不了就硬碰硬打一场!”李蒙笑了起来。
曲临寒眼睛睁大,嘴角微弯,坚定点头,“对,大不了打一架!你可别拖后腿。”
李蒙抬脚就踹,把黑猫原地放下,手依依不舍离开他湿润柔软的皮毛,低声说:“别乱跑,我们会回来找你。”
黑猫懒懒抬起后脚挠脖子。
李蒙与曲临寒步入雨中,凭借打斗声传来的方向,小心靠近声源。
……
一黑一青两条身影jiāo织在一起,赵洛懿出拳落掌之处,南湄人冲上前,被击退又迅速补上,但不知南湄都练的什么邪功,合在一起阵法诡异,出招不按常法,若不是赵洛懿已与他们两次过招,说不得早落下风。
蛇头杖朝赵洛懿小腿直击而下,赵洛懿飞起一脚,当胸将安巴拉踹飞出去。
正是此刻。
伏在暗处的李蒙大叫道:“啊啊啊——!!师父救命!”
赵洛懿奋起直击,烟枪飞出,安巴拉右肩剧痛,近乎被这一击戳穿肩胛,刚爬起来没来得及坐直的身体不受控制向后飞去,一众手下都被首领来了个横扫。
南湄人阵型一破,安巴拉的手下急着扶他起身,当头两人焦急地对安巴拉一阵叽里呱啦。
qiáng劲的内力弥散在安巴拉五脏六腑之中,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南湄人更是吓得不轻,将安巴拉扯起来一阵摇来晃去,安巴拉猛然发出一声大叫。
两个南湄大汉这才发觉不对,安巴拉举起蛇头杖,一人脑门上给了一杖,在手下搀扶下直起身,却已难以追上赵洛懿,连忙催众人上马。
“师父救命啊!!!!救命啊师父!!!他们要杀了我啦!!!师父你再不来我就死啦!!!死啦!!!”李蒙嚎得嗓子有点gān,手在包袱里摸了半天,刚抬起水囊,手指按压囊袋,水柱喷洒在他口中,喉咙吞咽一下,李蒙被人从身后重重一排,登时水柱灌入鼻子里。
“……”李蒙呛得眼角发红,嗓子眼里发烧。
赵洛懿面无表qíng站在他身后,提着他的后领,像提一只弱jī。
“怎么回事?”赵洛懿道,好像李蒙不给个满意的答复,他就会随便把他丢出去。
李蒙缩着脖子蹬着脚叫道:“曲临寒去搞机关了,只要南湄人骑马,他能收拾掉!”
赵洛懿微蹙眉,想起来王霸当年卖给肃临阁的机关,暂时放过李蒙,但怕曲临寒不能顺利完成任务,沉声道:“我回去看看。”
“师父!”李蒙像块牛皮糖,紧紧抱住赵洛懿的胳膊。
“别闹!”赵洛懿说,把李蒙从胳膊上扯下来,正要扒开他的手就走,李蒙忽然凑上前去,胡乱亲吻赵洛懿的嘴唇。
吻毕,李蒙粗喘着气,“别硬拼,不行把他们引到方便攻击的地方再战。”
“不用担心我。”赵洛懿说。
“你太重了,要是我们俩带着你跑路一定跑不快。”
“……”赵洛懿抬手就想揍李蒙屁股,继而大掌落在李蒙脸颊上,温柔地轻拍他两下,“走了。”
李蒙提气施展轻功,返回林中找到黑猫,把猫揣在包袱里,再回到与赵洛懿分开的地方,半人高的灌木丛将他的身形严密掩藏住,泥水把他全身湿透,连裤子里都是冰冷黏腻,李蒙安静地趴伏在树丛里,睁大眼睛,等待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出现。这是李蒙第一次感受到,他们三个是一体的,在这世上,没有亲人的他们,现在是彼此最后的基石,必须相互信任、配合,否则,谁也无法安然脱身。
而他差一点,可以听从赵洛懿,和曲临寒离开。此时此刻,李蒙无比庆幸,他选择了把曲临寒拉到赵洛懿的阵营中来,而不是他和曲临寒guī缩起来当永远长不大的幼崽。
☆、师兄
凄厉马嘶伴随呜呜风声隐隐传入李蒙耳中,一度让他怀疑是否产生了幻觉,毕竟他已经在树丛里趴得裤子都湿透了,满裤腿泥浆子,跟下地农夫差不多。
雨停之后,天光绽露出温暖的橙红色,就在李蒙想要不要出去找人时,黑猫在他脖子旁边喵呜一声,人影从他的视野尽头走入,不,跑入。
李蒙连忙起身,跑近的是赵洛懿,身后跟着曲临寒,曲临寒半边脸颊全是溅成星子的血点。
“走!”赵洛懿提起李蒙衣领,李蒙跟在他师父师兄后面发足狂奔。
跑出二里路,见无人追来,赵洛懿搓指在唇边打响唿哨,耸动的马蹄声让李蒙疑惑不已。
是南湄人追来了?
“师父……咱们……就不跑了吗?”曲临寒惶惑地问,不住张望,野地茫茫,接近傍晚,天幕四角低压,像要将人闷死在夜幕之中。
“好像是……”李蒙看见飞跑过来的两匹马,惊喜大叫,“咱们的马!”
两匹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的马飞奔过来,其中一匹通体深棕,鬃毛颜色浅淡近乎奶白,李蒙认得出那是赵洛懿的马,从靖阳侯府带出来的。
“上马!”赵洛懿朝曲临寒催促,拦腰把李蒙抱上马,手掌离开他的屁股墩儿,翻身坐在前面,抓过李蒙的手环在腰际,口中发出清叱,座下大马撒开蹄子,匆匆奔赴瑞州。
连夜赶路,次日一直到傍晚,师徒三人才在一座村镇随意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路。
李蒙依恋地靠在赵洛懿背上,时睡时醒,醒来看见还在马上便又抱着赵洛懿睡觉。被叫下马时,就敞开肚皮吃。赵洛懿身材高大,拥有宽阔厚实的背,抱起来舒服,李蒙朦朦胧胧只觉得,即使有千军万马在追击他们,只要有赵洛懿在,出不了事。
这么一路疾驰,第七日晌午,终于抵达瑞州府。对瑞州李蒙不能再熟悉了,这是他长大的地方,虽然那时只有几岁,但他永生也不可能忘记,那个从小玩大的院子,院子里大水缸养的大乌guī,一年到头也不下几次雨,要是侍奉的丫鬟忘了给他擦脸油,秋冬之jiāo,他的嫩脸蛋儿就要皲裂开口,像乌guī背上的纹路。他还收集了乌guī换下的壳,藏在老宅子种的柿子树背后石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