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马蹄声。
霍连云飞快看了一眼门,不片刻,叩门声响。胡然推门而入,朝霍连云点头,“来了。”
李蒙匆匆揉了一把眼睛,才要走出门,被一把拽住,竟是梼杌不让他出门,梼杌现在目盲,力气却不小,直接将李蒙一把拽到身后,疏风也挡在李蒙身前。
屋后一丛青糙渐次矮下去,像是灵活的兔子在糙丛里穿梭来去,现出一道翠丽的波痕。
“人。”赵洛懿沉声道,他已经看见李蒙,闲闲将烟枪抽出,在修长指间打了个转,搓起烟丝成卷,食指与拇指将其按进烟斗,火折chuī出的红星子触在烟叶上,半晌,随着赵洛懿用力一口气吸入肺叶,蓄起胡子的嘴瘪了瘪,吐出一丝又一缕,一圈又一层的轻薄烟气。
“老四,不和三哥好好打个招呼?”霍连云淡笑道。
赵洛懿深吸一口烟气,眼角睨向梼杌,久久,gān涩的唇离开烟嘴,冷冷的眼神直接掠过梼杌,梼杌看不见了,他似乎并不意外,但疏风看得见,那小兔崽子一直怕他,十方楼里没几个人不怕。
疏风浑身一哆嗦。
梼杌意识到了什么,紧抓着李蒙的手不放。
李蒙尽量使右手放松,故作轻松地大声道:“师父,你来啦。”
“老四。”梼杌出声。
“三哥招子不够使,这下也不用使了。”赵洛懿嘲道。
李蒙听出赵洛懿话中有话,但赵洛懿却没再说下去。
梼杌急促道:“不管怎么样,十方楼是师父一生的心血……”
赵洛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今日不是来和你们理论这事,我只要我的人,楼里jiāo给你们,新楼主定下来,知会我一声,我带九十九坛女儿红回去贺新楼主大喜。”
梼杌窘迫得不行,朝前走了一步,眉头深锁地试图说服赵洛懿:“当日不晓得师父遗命,哥哥们也得服众,大家都有难处。你要是记恨在断龙崖时,二哥、三哥没帮着你,三哥与你赔罪。”
话音未落,李蒙没有料到,梼杌一撩袍襟朝赵洛懿咚一声跪下了,膝盖磕在冷透的灰堆上,gān净的袍子顿时脏污不堪。
疏风见师父跪了,也不敢站着。
一时间没人看着李蒙,李蒙连忙溜了出去。赵洛懿一把将李蒙拽到自己身后,看出梼杌也没心思扣着李蒙,倒是霍连云脸色有点难看,本来伸手要抓李蒙,也没抓到,那手便顿在空中,尴尬非常。
霍连云长而白的手指蜷起,各自搓了搓,将手背到身后,沉声道:“没有师兄给师弟下跪的道理,老三,起来。”
疏风搀住梼杌,小声道:“师父,起来罢。”
梼杌侧着头,低声问:“老四?”
半晌无人说话,梼杌仍然跪在地上,依着疏风之力,不可能扶得动他。霍连云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唇发白。
赵洛懿冷冷盯梼杌良久,手里牵着李蒙的手,他掌中温暖,李蒙能感觉到,赵洛懿不想和梼杌为难,不过那天他和曲临寒先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当天赵洛懿定是孤军作战,又或者说了什么,触到赵洛懿的避忌。
果然梼杌一句“三哥对不住”,“你”字尚未出口,赵洛懿已经出手,握住梼杌的肩膀,直接将人提了起来。
梼杌一手拍在赵洛懿手背上,激动不已,眼上布条浸出了湿痕。梼杌嘴唇直是发抖,口舌却笨拙,不住拍赵洛懿的手,师兄弟抱在一处,互相拍对方肩背。
分开时梼杌仔细摸了摸赵洛懿的脸,笑道:“得了什么好方子,我看你像是比从前还嫩生几分。”
不是得了好方子,是迫于无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李蒙移开眼,恰好看见胡然走出门。
破旧的窗户口一排黑色箭镞搭了上来。
李蒙登时色变,正要提醒赵洛懿。
霍连云道:“收起兄弟qíng深,该好好谈谈正事了罢,老四。”
赵洛懿的手离开梼杌肩头,沉声道:“我不喜欢和人坐在箭阵中谈事。”
“那也只好请大祭司大人将就一下了。”霍连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混沌……”梼杌眉峰一拧,茫然地转了转头,似乎发现了什么,表qíng也有点生变,疏风忽然握住他师父的手,声音略略有点颤抖,“四师叔都来了,不妨先坐下来谈。”他用力握了握梼杌的手。
梼杌才反应过来,疏风不定什么时候,已经和霍连云一条船,顿时苦笑,只得先坐下。
赵洛懿牵着李蒙坐下,李蒙埋头拿个棍儿在灰堆上画圈圈,竟然刨出来一个已经凉了的土豆,扒去灰,冷透心的土豆没那么好吃,咬得李蒙腮帮子发酸,他瞥了一眼,窗台上明目张胆架起了弓箭。
霍连云也不怕把自己she成个筛子,这同归于尽的疯狂劲倒是让人佩服。
李蒙其实拿不准,要是赵洛懿硬闯,那些箭会不会she过来,兴许只是吓人的。早在吃土豆的时候,李蒙想通了,这霍连云要杀人还用得着废话,不过想意思意思他是在先礼后兵,摆个花架子唬人。李蒙抬头看赵洛懿一眼,赵洛懿毫无避忌,在李蒙发顶上亲了亲。
霍连云脸色难看道:“本侯得到线报,南湄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咱们不趁势搅一趟浑水,恐怕再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将南湄彻底收服。”
作者有话要说: 方才有那么个瞬间。。。感觉手指成了冰棍。。蘸点糖可以直接放嘴里那种【
☆、七十七
夜雨猛烈撼动马车,胡然驾车,那小屋在夜色里越来越远,化作一盏渐渐消失的灯。
李蒙担心地看了一眼赵洛懿,赵洛懿则闭着眼睛,温暖的手指粗糙带茧,摩挲李蒙的拇指,在想事。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直接引大军过来是不可能的,南湄与大秦之间的天然屏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力可为。走水路,一则需要时间,南湄也有水军十万,安南大王的屯镇守海岸线。要是陆路没有收拾下来,船只运来的士兵在输送路途中将大量耗损体力,船一靠岸就作战,士兵的身体吃不消也将是巨大的障碍。
回宫后,大雨仍未停歇,李蒙洗了个澡,一身清慡气味,坐在屋外看雨。院里花糙被雨水击打出的声音簌簌入耳。
“想什么?不擦头发?”紧跟在李蒙身后出来的赵洛懿,取过一张大毯子,一腿跨过廊下,两腿大张,把李蒙抱过来,师徒两个排排坐着,赵洛懿用gān布巾包起李蒙的头发,缓慢揉着。
李蒙脑袋前后一晃一晃。
大雨消去暑气,赵洛懿手势温柔有力,让李蒙有点昏昏yù睡。
倏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李蒙捂住在布巾里的眼睛略被光闪了一下,就在雷声传来的霎时,赵洛懿嘴唇抵在湿润的布巾上。
李蒙听见赵洛懿的声音在说:“祭礼当日,出城的车马会在皇宫西北角侧门等候,鱼亦和廖柳跟着你走,再派给你十二个人,护送你离开大都。曲临寒会在城外等你,和你师兄一起,赶到徐硕之的地盘。我不白给他办事,作为jiāo换,他会安排船只,送你从大秦东南清江郡登岸,那里离南洲不远,你直接去闲人居等我。”
那时候雷声隆隆,李蒙听到后半截才听清楚,半晌才想起前半截赵洛懿都说了什么。李蒙的双肩被赵洛懿两只手牢牢按着不让他动,他弓起背,霍然向后一撞,突然屈起手肘向后推,被赵洛懿抓住。
李蒙“呼呼”粗声喘息,半天没说出话来,天空又滚过两道闷雷,雷声由小变大,第四声一瞬间照亮整座宫殿,蓝色红色的花在夜色里被惨白的光映出诡秘。
“唔。”赵洛懿没料到李蒙会连续下狠手,小子竟一腿直接倒扣在他头上。赵洛懿顺势抓住李蒙脚踝,李蒙动作也不慢,另一只脚倒扣而来,双腿夹住赵洛懿的脖子,直接翻上他的肩膀,布巾毛毯都掉了,李蒙按着赵洛懿脑袋一通猛揉。
赵洛懿哭笑不得去抓他,李蒙却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赵洛懿咳嗽着吼道:“你想夹死我吗!”
“我不回去!”李蒙也吼他。
“都安排好了,我是你师父!你得听我的!”赵洛懿掰开李蒙的手指,李蒙两腿发力紧紧扣着赵洛懿的脖子。
李蒙口中“啊——”一声大叫,低头一脑袋撞在赵洛懿后脑勺上。
登时海水倒灌,山寺钟声自遥远的记忆中穿梭而来,重重在两人脑子里轰鸣,“嗡——”一声。
李蒙自己也撞晕了,差点跌下去,趁赵洛懿失神,连忙紧紧抱着他脖子,不住嚷嚷,“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你回去我就回去,你不回去我绝不会先回去!”
赵洛懿揉着后脑勺,个臭小子脑门硬得像块铁,大老爷的脑袋差点被捣鼓穿了!
赵洛懿窝着一肚子火,再不和李蒙客气,一把把人拽下来,抱起就往寝殿走,胳膊霍然被李蒙咬了一口,赵洛懿憋着气忍着痛,然而对上李蒙怒鼓着的委屈难当的眼睛,看他眼圈发红,腮帮子鼓着,憋足劲咬自己。赵洛懿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他眉头紧锁,把李蒙放在chuáng上,起身关门。
赵洛懿脱了单衣,赤着上身,师徒俩都才洗了澡,穿得单薄,给李蒙一口咬得膀子上出血。
白皙的肌ròu上牙印扎眼,李蒙瞳孔一缩,连带整个人向后一缩,又向前趴在榻边,低声问:“疼吗?”
赵洛懿鼻腔里嗤笑出声,没理他,自顾自把血挤出,跪在一旁从柜子里翻出药粉,随手往伤口抖,药粉簌簌落得一身都是,他随手掸去,慢悠悠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委屈地瘪着嘴。
“哎我说,你这小子……”赵洛懿看他头发也没gān,里衣湿得少年身躯若隐若现。赵洛懿眼神一黯,喉头动了动,在榻头坐了,横过一臂去勾李蒙的脖子,把他湿衣服扒拉下来,起身去找gān的,重新找了毯子把李蒙裹着,给他擦头发。
李蒙脑袋一前一后晃,还生气,不理会赵洛懿。
“下个月满月之前,我一定赶到南洲与你们汇合。”本来赵洛懿还想说点什么,显得有底气,但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我不去。”李蒙郁闷地说。
“已经安排好了,再说不去师父要收拾人了。”
李蒙把脖子一梗,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两手一敞,躺在榻上,垂目看着赵洛懿,“那你收拾吧,反正我不去。”
赵洛懿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
李蒙心中不安,他知道不管自己同意不同意,赵洛懿总是先斩后奏,他是当人徒弟的,他知道赵洛懿是想让他保命为上。但李蒙不认为自己现在帮不上忙了,他虽然武功平平,但祭礼当日,全南湄的族人都盯着赵洛懿这个时隔数年才现身的大祭司大人,不夸张的说,他是南湄这个族群的希望。
当天不会有人盯着李蒙,除了图力,或者还有安巴拉。安巴拉不会帮图力,倒不是李蒙信了安巴拉说的要投靠赵洛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