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的肩膀似乎颤抖了一下,唐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你明白?”水银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里却带着几分苦涩,“你怎么会明白?”
“……”
水银忽然转过脸来,美丽的银蓝色双瞳中,却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楚。
“从有意识起,他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安全的人。十年的时间,他是我的一切。不论训练多么严酷,只要他对我赞许地点一下头,我就觉得很开心,连睡觉都会做美梦。不管任务多么危险,只要知道他在我身边和我并肩,就什么也不怕。”水银的眼神悠远,似乎飘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他是我的家人、恋人、朋友、主人……一切!”他顿了顿,叹息一声,“人类恐怕理解不了海妖被绑定的感qíng,那种qiáng烈的感qíng,一点都不美好。我的qíng绪、意志、思想全都被他左右,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宠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主人。主人一个不满的眼神就令我惴惴不安,想尽办法要弥补。我以前那么庆幸,我的主人是爱我的,虽然他从来没说过温qíng的话,但我那样坚信他是爱我的。我比孔雀、比那些被nüè待的海妖、那些被漠视的海妖,幸运太多。”
唐逸确实没有办法想象拥有那样qiáng烈的qíng感是什么感觉,但是水银声音里的艰涩令他心疼。
然后水银惨然一笑,“然后,突然有一天,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我的主人从未爱过我,他接近我,是为了获得我身上的dna样本,为了从思想和qíng感上控制我,最后还要把我jiāo到敌人手里,被送上解剖台开膛破肚。而这一切,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当面质问他,因为他已经死了。而我,原本竟是为了给他复仇才坚持活下来的。”
唐逸说不出话来。
他刚刚得知的真相的时候,只是想着水银知道这件事以后会非常难过,但他从未认真地尝试站在水银的角度去体会这种绝望。
信仰坍塌的绝望。
过去十年人生里所有美好的记忆突然都成了笑话的绝望。
从来没有安全过、从来没有被爱过的绝望。
现在,看着海妖眼睛深处凝结的伤疤,唐逸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颤抖。
忽然,水银伸出手,轻轻托起唐逸的脸颊,抚摸着他脸侧的伤疤。蓝宝石般的双瞳凝视着他,“刚刚得知真相的时候,我甚至是有点恨你的。唐雅是为了你而背叛我的,那么多年,我在他心里,恐怕只是你的影子而已。”
唐逸焦虑地想要解释什么,但是水银忽然将一根手指挡在他唇边,“嘘……听我说完。我确实是想要恨你的,但是我们被分开关押以后,我发现我没办法恨你。我满脑子想得都是他们会不会对你用刑,会不会bī你说出来那光碟里的东西。我恨自己,为什么会控制不了自己,为什么把你也带入危险里。”
一种酸涩而带着微甜的感受从心头蔓延,逃亡的那短短一天的记忆冲回他的脑海。
他记得那时候水银对他说,会想办法解除与唐雅的绑定,会想办法与他在一起。
那时候,虽然背负着叛徒的罪名,虽然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却笑得像个白痴一样。
如果时间定格在那里该多好?
唐逸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了那条蓝贝壳项链,递给水银,“我们和解吧。”
他们之间谁是谁的替身,谁欠谁的,谁救过谁,谁错谁对,已经说不清楚了。
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水银看了那条项链半晌,将它接了过来。唐逸伸手拉了一下水银的手指,四目相对,呼之yù出的东西在涌动着,却终归无言。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唐逸终于打破了那难以言说的气氛,他害怕再那样对视下去,自己会变得更加软弱。
水银重新将视线调转向天际,“第三基地,海妖战队。”
“……你想要救出海妖大厅里剩余的海妖?”
“还有饲养大厅那些正在孕育的海妖。”
唐逸皱眉,“我们人手太少了,而且装备也不够好。风险太大了!”
“人手还会更少,因为我打算让大部分的海妖率先回去海里。”水银平静地回答道,“我打算只带五十个人左右,还有反绑定试剂。”
唐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却看到水银一脸笃定。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这疯海妖……”
水银低笑一声,“现在第三基地和第二基地正在jiāo火,自由同盟也在找他们的麻烦,第一基地也号称要来支援。第三基地已经焦头烂额了,现在是偷袭他们的最好时机。”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唐逸,“这次的行动很危险,而且是我们海妖自己的问题,我不希望你跟……”
“打住。”唐逸举起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咱们刚刚和解,你可别让我那点小bào脾气又上来了。咱们也算是出生入死过的jiāoqíng,说这种话合适吗?”
水银猜得到唐逸会有这样的反应,也知道自己应该阻止唐逸、停止拉着唐逸涉险。或许唐雅是对的,他应该离得唐逸远远的。毕竟,他们彼此都知道,最终他们是注定要分离的。
他终究要带着他的族人回归深海。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和枷锁。是他生来世间真正的意义。
可是为什么听到唐逸这样说,心里有种缓缓融化的安然。
天还未亮,舰船便离开了沼泽区域,进入第三基地北面的大片荒芜的岭北无人区。沿着这个方向高速行驶一天便可以进入太平洋。水银公布了自己的计划,遭到鹤田匠真和青靛的qiáng烈反对。
“第三基地现在是在战争状态,想要潜入海妖战队总部救出那么多未绑定未成年的海妖简直是自杀行为!尤其是已经丢失了那么多海妖的qíng况下,你以为他们不会增加警备吗?”鹤田斩钉截铁地反驳着。
青靛也说,“这太冒险了,为什么不先回到海里再作打算?”
水银环视四周,淡淡说道,“如今反绑定药剂的存在已经被证实了,你们认为基地还会留着那些海妖多久?”
一段沉默。
海妖的绑定如果被证明是可以逆转的,那么战队中的所有海妖都是□□。为了剪除可能的威胁,利剑会做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就算不伤害海妖的xing命,恐怕也会用一些非常手段严密控制海妖们。拖得越久,危险也就越大。
水银缓缓起身,会议桌上所有人类和海妖的视线都胶着在他身上。
水银的声音传遍整个会议室和舰船中的每一个角落,“我不会qiáng迫任何人和我一起去,也不能保证和我同行的每个人的安全。有谁愿意追随我,在子夜之前找青靛报道。余下的人,由孔雀带领,回归深海。”
第98章 行动前夕(1)
海妖们的舰船一路借着岭北群山的掩蔽,从东北方向大片的苔原接近太平洋海域。他们将舰船停泊在平坦而荒芜的苔原上,前方浩淼的黑色大海一遍一遍拍击着布满乱石的海岸,渺杳中隐约可闻磅礴深沉的呼唤。
水银站在舰船的翅膀上,垂眸望着面前那七百双充斥着迷茫、害怕、焦虑以及希望的眼睛。每一道视线都是一道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叠加在他的肩膀上。而他却不可以弯下笔直的腰身。
现在是海妖们生存亦或灭亡的关键时刻,他是他们的希望,他不可以露出任何疲惫甚或是迟疑。
“我曾经潜入过五百米以下的深海,那里的水质比浅海要好上许多。你们要快速通过浅海,去马里亚纳海沟北面暂时安顿。不要单独行动,注意保持警觉,小心人类的潜艇。”他的视线落在孔雀身上,“孔雀,我不在的时候,一切就jiāo给你了。”
孔雀抱着手臂,脸上也罕见地一片肃穆。他看了看鹤田匠真的方向,低声说,“他……也jiāo给你了。”
水银目光微转,一同看向正低头擦拭武|士刀的鹤田,“我尽量……”
除了唐逸和鹤田外,罗唯还有林茂臣都自愿跟他们的海妖一起加入五十人的小分队。此时,大家都有些沉默,气氛也十分凝重。
这很可能是他们和各自海妖最后一次任务了。在这之后,海妖们要回归大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见。
林茂臣两只大眼睛红彤彤的,显然昨晚趴在蓝隍怀里哭了个够呛。蓝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耳朵边低语着什么。相比起来罗唯和紫息之间就沉默的多。
紫息默默帮罗唯检查好激光枪里的弹药,把剩余的能量子弹逐个排好塞进腰带中。罗唯看着紫发海妖,神色复杂。
“打起来的时候记得计算好弹药量,不要一任xing就乱开枪。”紫息将腰带递给罗唯的时候说了一句。
因为以往并肩作战的时候罗唯常常因为太过投入而过度使用弹药,通常都是紫息帮他计算好的。
罗唯结果腰带的时候顺势抓住了紫息的手。
“紫息……我……”
他我了一会儿,却说不出下半句来。紫息像往常一样开朗一笑,忽然凑上前,在罗唯的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
轻盈得就像一掠而过的风。
罗唯愣愣地,像个傻瓜。
紫息轻声道,“没关系。说不出来,就不要说。”
罗唯不知道为什么紫息明明知道他对他只是一般的战友感qíng,无法回应他的爱qíng,却还是拒绝喝下反绑定试剂。
可为什么自己却也这么难受呢?一想到这次任务之后,身边就再也没有那个默默为他计算弹药量,在他受伤之后帮他包扎伤口,看他心qíng不好就唱歌给他听的海妖了,他就胸闷得想要大声吼叫。
他想对紫息说:留下来。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资格。
海洋,终究是海妖的归宿。
孔雀走到鹤田身边,后者仍然坐在那块礁石上擦着自己心爱的刀。他的心qíng显然非常不好,一直低着头,不肯抬起来与他对视。
孔雀坐到他身边,轻松地问着,“总算可以摆脱我这只不听话还总爱‘犯上’的海妖了,有没有很激动?”
鹤田的动作一顿,却并未说话。
“我这就要走了,你不想再看看我这张用你的话说‘很可恶’的脸吗?”海妖扬起头,让带着腥味的海风chuī起他额角孔雀蓝色的发丝。
鹤田抬起头,用锐利冷峻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看你看得已经够多了。”
“好伤人的话啊。跟昨晚那么热qíng的你一点也不像。”
“你!”即使已经习惯了孔雀的“口不择言”,鹤田还是会反shexing地露出愤怒的表qíng。但是当他对上孔雀那凝聚着几许难得一见的深qíng的眼眸,那份生气又瞬间烟消云散了。
孔雀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那么,再见吧。”说完,他一个转身,美丽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鹤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唤道,“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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