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长长叹息:“大约是吧。”
婉婉见他有弦外之音,有意打探:“自上年废后起,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也劝皇上立后来着,没想到宫里那么多嫔妃,最后选定的是她。依王爷看,皇上如今什么主张?”
他的手置在膝上,膝襽处奔腾的云海称出白净的指节,轻轻叩击指尖,沉吟道:“殿下深居宫中,朝廷里的事,想必知道的不多。司礼监坐大,皇上把批红的权都jiāo由肖铎掌管,司礼监与内阁之间,已成上下之势。皇上过于倚重他,总要找些法子牵制,否则放任下去,难保不是下一个李辅国。”
他说着一顿,看她面色,她眉心微蹙,不知作什么思量。
他沉默下来,她方唔了声,“王爷接着说。”
qíng敌嘛,评价起来能有什么好话。他本来就看肖铎不顺眼,自然极尽丑化之能事。
“殿下纯良,看人只看表面。肖铎在宫中办事勤恳,不见得政事上就gān净,皇上这么处置,众人看来天意难测,我倒觉得圣明烛照,是个以静制动的好法子。”他咬了咬唇,微微偏过头,“肖铎和皇后之间的事,我想殿下已经知道了吧?”
婉婉吃了一惊,旋即沉下了脸,“王爷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她到现在还在维护他们,什么时候要能这么向着他,他真是做梦都要乐醒了。然而太信得过一个人,心里一直惦记着,势必腾不出地方来安置他。左思右想,不下死手,自己就得一直顶着肖铎的影子在她跟前晃悠,这么下去可不是好事。
他看向她,眼神专注,一字一句道:“上年朝廷指派他南下承办丝绸jiāo易,他和端妃同吃同住,这事并不避人。皇上既然重用他,当然也会防着他,所以他和皇后的事,皇上想来是知qíng的。牵制皇后,肖铎就得尽心为皇上卖命,不过这人不简单,闹得不好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时就是皇上的失策了。”
她静静听着,听得越多,心越往下沉。自己果然还是太浅薄了,里头千丝万缕的关系,岂是一个乱字了得。原来皇帝借着音阁被打那件事废了张皇后,其实是为给音楼腾位置。所以皇后的宝座在他眼里算什么?一个枷锁,用来锁住音楼和肖铎,好让自己有更多的闲暇炼丹悟道吗?
她忍不住失望,转头又觉得事qíng不简单,于是冲他微微一笑,“王爷上次能入潭柘寺,据说是蒙他网开一面,你们jiāoqíng这样好,我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他居然被她说得一愣,思维太敏捷的姑娘,还真是不好打发。他摸了摸额头,颇有些尴尬,“殿下别误会,肖掌印是xingqíng中人,知道我一片赤诚,不忍心为难我罢了。”
她冷冷丢来一个眼神,“是吗?让他甘愿冒险放你进来,我竟不知道他是这么好心的人。”
什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就是了!他的本意是想让她看清肖铎心里只有步音楼,她却从别的方面入手,间接推敲出了他曾以此作为要挟,为难过她的心上人,这算什么买卖!看来今后的夫妻相处,少不得要斗智斗勇,没准儿一个小小的疏忽,就让她窥出端倪来了。
她站起身,拂袖要走,他一把将她拉住了,“婉婉……咱们能心平气和说话么?是你问我看法,我才照着时局说给你听的,哪里不当,你只管反驳,何必置气呢。这世上专qíng的男人不只肖铎一个,你……”
婉婉真要被他惹毛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叫他看出来了?她气红了脸,“你在混说什么?什么肖铎,他和我什么相gān?”
幸好他脑子灵活,讪讪道:“我的意思是,他对皇后一心一意,我对你也是一样。”
她这才稍稍平静,不过眼眶里已然聚起的泪,消化不掉,只能掉下来。
自觉失态,忙转过去擦了,回身见他一脸愕然,心里追悔莫及,自己这回是不打自招,恐怕已经被他看穿了。
他耷拉着眉头,“殿下……”
她很快截住他的话,“什么也别说。”
这时恰听见小酉在门上通传:“主子,时候差不多了,这就排膳吧。”
她朝偏厅方向指了指,“王爷一道入席吧,两位小爷在哪儿用饭?要不要打发人叫过来?”
他说不必,“他们打小儿跟着额涅,这会子八成已经吃过了,再去叫,看惊动了老太太。”一面吩咐门外长随,“我今儿在这里用,回禀老太太一声,晚上不过去了。”
婉婉看着荣宝扎地打千儿,一溜小跑出了院子,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回头看他,他斯文浅笑,抬手引了引,“殿下别gān站着了,入席吧。”
☆、第31章 尽日冥迷
她心里打突,想问问他刚才吩咐下去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过好心留他吃顿饭罢了,难道他还打算赖着不走了吗?然而不太方便直截了当问,怕自己会错意,空惹人家笑话。她磨磨蹭蹭坐下了,开始旁敲侧击。
“王爷天天儿的晨昏定省吧?”
他嗯了声,“底下孩子瞧着,我这个当阿玛的不能以身作则,往后不好教导他们。”在她面前的杯子里斟了一点酒,“这是江南的桃花饮,兑了蜜浆,酒味已经很淡了,多喝也不怕的。”
婉婉听了轻轻抿一点儿,的确清甜,不像酒似的辛辣,便贪多痛饮了一口。
他替他布菜,她迟迟没有动箸,只是问他:“既然规矩那么严的,今儿不去也不好。我是碍于祖上定例,公主得单住公主府,要没了这一条,按理我也该天天给太妃请安才是。今儿雨大,没法儿回去了,难得留宿,还连累你不能服侍太妃安置,说出去叫人非议我。”
她因为方方面面都想顾及,有时候办事畏首畏尾。不过他也瞧得出来,分明就是不想留他,所以满嘴道义,拿这个做幌子罢了。
他这回是不打算善解人意了,深深望她一眼道:“老太太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先头还说以殿下为重,我难得告回假,她自然担待。再说孩子们也在跟前,用不着吩咐,知道代父尽孝。”
婉婉拖着长音哦了声,心下思忖着,看来赶是赶不走的了,怎么办呢,人家好歹有名有份,况且王府上下必定都在暗中瞧着,做得太绝了,也怕流言难听。
她怏怏不语,他手上的动作便顿住了,疑心是不是有不当之处叫她不满。她下降给他,他虽然庆幸,但也自觉配不上她。gāngān净净的姑娘,才十六岁就当了别人的嫡母,尤其两个儿子都那么大了,叫她qíng何以堪。
他两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愁肠百结。她眼角眉梢笼着yīn云,像外面的天色。不说破,害怕她积攒在心里弄坏身体,于是只得鼓起勇气来,窥着她的神色道:“殿下终究还是介意的吧?”
她一脸懵懂,对他没头没脑的话感到疑惑,“王爷说什么?介意什么?”
他吸了口气,“我是说澜舟和澜亭,平心而论,要是我处在殿下这个位置,心里自然也不受用。谁不盼着夫妻之间再无第三人,咱们两个,隔的却是一大家子,就算殿下有亲近的心,想起庶子和那些妾侍,待我也就淡了吧!我们宇文氏,原本在祁连山脚下游牧,糙原上生存,靠的就是牛羊和儿子。老祖宗的规矩一直流传到今天,我若是有违,现在坐在南苑王宝座上的人就不会是我。殿下不自在,有委屈,要发火要撒气,我全受着,但事实已然无法改变了,还求殿下看开些,保重自己的身子。”
婉婉听他说了这么多,木讷过后豁然开朗,“你是怕我容不下两个孩子吗?”
他垂着眼睛点头,“或者我尚主,本就是错的。”
错不错的,现在说晚了,但这个方面误解她,她也不愿意枉担罪名。
“王爷这么瞧我,真把人瞧扁了。我在宫里长大,历朝历代那么多的皇子皇女,同母所出的本就不多,我自己也是那个堆儿里出来的,何苦瞧不上两个孩子。慕容氏没有下降公主到南苑的先例,你在尚主之前的那些事儿我不管,也管不了了,谁让皇上放了恩典。”她看着碗底疏疏朗朗的桃花和柳叶道,“尚主之后咱们得说明白,不能再纳妾了,没的犯了帝王家的规矩,叫我脸上无光。至于两位小爷,我瞧着甚好,他们孝敬我,我自然不会慢待他们。但你若想从我嘴里套出个保票来,那是不能够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办事从来公允,不会平白亏待人家,也不爱巴巴儿抬举。”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颇有当家主母的作风。他当然不会要求她把澜舟澜亭视如己出,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态度,自己在她面前是千疮百孔的人,她能包涵,他才敢真正走近她。
只是这语气像是动怒了,他急切道:“你别误会,我是瞧得见自己的卑微,才愈发觉得配不上你。既然开门见山说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殿下大度,我心存感激,祁人最重兄弟qíng义,澜舟和澜亭,将来就是世子的膀臂。”
婉婉的脸失了火,从两颊一直烧进了颈窝里。这人怎么总喜欢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占便宜,什么世子,哪里来的世子?简直不要脸!
她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端起杯子挡住了脸,难堪地打着圆场,“好、好……菜都放凉了,回头再说吧。”
一旦举箸,这场谈话就算完了,两个都是斯文人,吃饭没有半点声响。他劝她喝饮子,不过笑一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心慢慢降落下来。偶尔看他一眼,他做事认真,吃饭也认真,陪她一起喝那种温吞的清酒,照样怡然自得。
等饭毕漱了口,移到回廊底下去,天色已经黑得深沉了。灯笼在头顶高悬着,瓦上的水汇聚成了小型的溪流,潺潺地,永远流不完似的。
婉婉拢着袖子仰头看,天幕压得很低,这场雨恐怕得下上两天了。
“来的路上也遇见了两场雨,江南的雨水要比北方多。”
他负手而立,鸦青的直裰很好地衬托出颀长的身形,侧面看过去,似乎有些疏远,终究叫人勘不破。他嗯了一声,鼻音却很柔软,“鱼米之乡,本来就靠水滋养。这个节令正是huáng梅雨季,会连着下雨,一场接一场,绵延二十来天。”
“上年也是,元贞皇帝驾崩前,连着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差点儿没把北京城给淹了。可是那么奇怪,大哥哥龙御后,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她眯着眼睛自言自语,“人都说生来做帝王的人,降生的时候有异象,宾天的时候也有。譬如雨停了,大哥哥的梓宫才能移出紫禁城,移到寿皇殿里去。他崩在chūn日,那会儿承乾宫里梨花正盛,再过不久就是忌日了,今年我不能祭拜他,心里也觉得遗憾。”
她和两个哥哥感qíng深,这个他早就知道。女孩子重qíng义难能可贵,然而过于执着,又叫他隐隐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