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再等等也可以,他按捺住了,正想退出去,听见她低低的嗓音,问是谁。然后一肘撑起来,乌黑的头发缎子似的,流淌到罗汉榻下的波斯毯上。
退是退不得了,只能往前。真好笑,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几次三番的大风大làng也没有让他却步,一个小女孩罢了,还能吃了他不成?
他说:“是我。”伸手掀起幔子,朦胧的轮廓一瞬变得清晰,她卧在那里,面如桃花,唇如朱丹。
婉婉有点头晕,只觉脑子困倦,神思也不大清明。帘后的人走进来,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谁。看模样身形是极熟悉的,是谁呢……她觉得自己在梦里,既然是做梦,管他是谁!
她又躺回去,闭上了眼,喃喃说:“你来了……”
他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语调平和得让他受宠若惊。他说是,“我回来了,殿下这段时间好么?”
她笨拙地挪动了下,请他坐,也没回答他,自言自语似的问:“天要黑了罢?”
他回头看了看槛窗,分明天光大亮,难道她睡迷了吗?
他趋身在榻沿上坐下,她的袖口阔大,辗转之后高高撩到了肩头,一弯雪臂横陈,有种震心的美。他心绪杂乱,随口道:“我进来的时候瞧了,午时三刻。”
她咕哝了一声,真不是个好时辰。大概戏文里老唱,午时三刻推出去问斩吧。
这样宁静的时刻,他坐她躺,毫不起冲突,仿佛是长途奔袭后得到的最大的赏赐。他悄悄看她,她脸颊微红,似乎热得厉害,鬓角都洇湿了。中单的jiāo领撕开了一点,露出脆弱的脖颈,颈上牵着红线,垂坠一面算盘珠子大小的银锁,他知道,是她幼小的时候徐贵妃留给她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在渴望亲qíng,他一直默默旁观,时间越久,越令他心疼。
他忍不住,轻声问她,“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慢慢睁开眼,迷蒙地望他,一只手迟缓地探过来,爬上他的曳撒,攀过他的后背,然后环住腰,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带着隐约的一点哭腔说想,“可是……不行。”
他听见她的话,脑子里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俨然要离开躯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说什么?是不是他听错了?就这么承认说想了?他心里五味杂陈,用力握紧她的手,俯身问她,“殿下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眼神涣散,好不容易聚焦,看了半天,看见刚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觉得他应该是她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她委屈起来,好多话想说,怕梦忽然醒了,他又不见了。于是伸出手去,搭着他的肩膀向下牵引,他靠过来,两个人的脸颊贴在一起,她轻轻哽咽了下,手臂像常chūn藤,缠绕起来,牺牲所有的骄傲,把他困住了。
☆、第37章 难赋深qíng
这样靠一靠,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就像东西是偷来的,见不得光,她一面感到羞愧,一面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抑。
她曾经做过很多次尝试,知道不是她的不该觊觎,必须割断,必须舍弃。她在日光下行走,依旧高贵优雅,但是深闺梦里,怎么就不容许她肆意一回?
她紧紧扣住他,一点都不想放手。他喃喃叫她“殿下”,她却希望他能直呼她的名字。她记得十四岁生日那天同他说过的,给他这个特权,用不着像别人那样一板一眼,因为害怕时间过得太久,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可是他从来没有遵从过,也许是忌惮天威,也可能是不想和她扯上太多关系。
可是他却叫音楼的名字,她头一回听见,难过了好一阵子……她离开紫禁城,出降江南,最想念的其实还是他。总在奢望他忽然出现,哪怕不是专程为她而来,即使是公务路过也好。
现在老天爷大概也怜悯她了,她在一片昏沉里张开眼,看见他就在帘外。她唤他进来,还是勉力控制自己,不过一句“你来了”。可是越压抑越痛苦,实在忍无可忍,她把公主的矜持全抛了,就算对不起音楼,也让她自私一会儿吧。
“我天天在想你,可我不敢说……”她微哽,手指轻抚他的发,“我怕说出来遭人耻笑,会有人骂我不知羞耻,自甘下贱。”
她没有同他jiāo过心,今天这番话,着实令他惊讶。她自己给自己戴上了重枷,下嫁给他俨然就是叛国,所以连想他都为天地所不容吗?
他两手环过她瘦弱的脊背,把她半抱起来,“你不该顾虑那么多,功过都由我承担,你只要踏踏实实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她还是瞻前顾后,“不单是咱们两个人的事,只图自己受用,就不管别人了……”
所以她到底还是容不下其他女人,他心里渐生欢喜,因为爱才要独占,不在乎,自然乐于分享。
他真是小瞧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qíng绪隐藏得这么深,多少回了,他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灰心,其实是还不够了解她。她的地位再高,终究是个年轻孩子,会排外,会吃味儿,会闹qíng绪。这些烦恼jiāo织在一起,对外又要粉饰太平,于是只有加大冷漠的剂量,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越想越高兴,几乎要笑出来。坚冰包裹的心,早在她面前融化得不成人形,为得她几句心里话,即便是磨成齑粉也甘愿。
“你放心,这事不必你过问,我自会处置妥当。”他恨不能把她揉碎,嵌进身体里。从杭州到南京也有不近的距离,他天放微光的时候就启程,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受了累挨了饿,果真都是值得的。
脸颊贴着脸颊,犹不满足,他在一片混乱里寻到她的唇,吻上去,不同于上次,仅仅亲吻额头就惹得她勃然大怒。这次她居然懂得回应,温柔的海làng,鲜嫩得花瓣一样,和他唇齿相依,大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婉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声声轰然如雷霆,神思也愈发昏聩。这种滋味说不上来,真奇怪……她捧住他的脸颊,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原来爱qíng这样浓烈又危险。
两个人都如坠云雾,天地之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卧房,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生死边缘游走,有种命悬一线的错觉。
他解她领上的蝴蝶扣,银质的锁头骤然错开,叮地一声清响。低头看她,她皱着眉,咬着唇,似乎难耐,却绝没有生气的迹象。他重新吻她,她依旧是温柔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不安,试探着慢慢移下去,她仰起脖颈,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他起先没有在意,但是渐渐分辨出来,念的居然是“厂臣”。
他愕然顿住了,千斤的巨锤轰然一声砸在太阳xué上,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觉得她的态度在短暂离别后就会改变?她还是以前的她,油盐不进,一心念着肖铎!
所以那么多的话都是对那个假太监说的,吻他,也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他忽然妒火中烧,她和肖铎之间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是不是还有他不知道的?他可以包涵她朦胧的爱慕,但是无法接受她到现在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她千娇百媚不是因为他,自己堂堂的藩王,在她眼里究竟算什么?替身吗?还是她喜欢起来随便逗弄的猫儿狗儿?
他霍地站起来,无法指责她,咬牙站了片刻,拂袖而去。榻上的人依旧昏沉沉的,为“梦醒”伤嗟不已。略过一阵儿伤心淡了,蜷起身子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
外面隐约有上窗户的声音,她倚着枕头睡眼惺忪,高丽纸外一团圆圆的光升高,升到滴水下去了,都已经掌灯了么?
她撑身坐起来,铜环和小酉也正进来挂幔子,看她一脸懵懂的样儿讶然,“我的殿下,今儿睡到这时候!上夜的嬷嬷都在值房候着了,还计较着殿下是不是要连轴睡,一直睡到明儿早上呢。”
她抚了抚后脖子,头痛yù裂。午后的梦多少还有些印象,现在想起来,依旧忍不住悸动。
如果他真的来过多好,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铜环:“我歇觉那会儿,有客没有?”
铜环回头看了她一眼,“宇文王爷来过,他要进园子,奴婢拦不住他。”想想他离开时的满面怒容,迟疑道,“殿下那会儿醒着吗?和他说上话了吗?奴婢瞧他没多会儿就走了,只当殿下又和他置气了呢。”
婉婉糊涂了一阵,泥塑木雕似的坐着,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也不记得哪里得罪过他,反正懒得追问了,管他呢!
“他真不把人放在眼里,照旧来去自由,还分什么长公主府、藩王府。”她抱怨着,懒洋洋挪下来,挪到镜前梳理头发。篦子篦过耳畔,忽然发现脖子上有指腹大小的红点,看上去像染了胭脂似的,用力擦两下,没能擦掉。
小酉那里揭开博山炉清理灰烬,喋喋抱怨起来,“出了宫个个都松弦儿了,办事越来越将就……香也不知是哪个采买的,烧出来的灰怎么都发黑了。回头得好好问问,蒙事儿蒙到主子头上来了,不拿两个做筏子,往后愈发蹬鼻子上脸。”
婉婉没理会她,叫铜环来,给她看脖子,“这是什么?是叫虫儿咬了吗?不疼不痒的,红了这么大一片。”
铜环拉她到灯下,就着光琢磨了半晌,闹不清是什么,怕是江南的气候不对,引发了疹子,于是决定传医官来瞧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栖遐领着府里的太医进来,太医先是请脉,脉象没有异常,再看长公主脖子上的疹子,一看顿时哑口无言,回头望了余栖遐一眼,“余大人,您瞧……”
婉婉看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了,以至于太医都吞吞吐吐的,大有隐瞒病qíng的嫌疑。
她沉了脸,“究竟怎么回事,你据实说。倘或贻误了,我可是要治你罪的。”
太医满脸尴尬,一迭声道是,掖着手想了半晌:“殿下这个病症,俗称紫痧,系外力相加,淤血凝结而成。臣给殿下打个比方,譬如人犯了暑气,中医上有刮痧、拔罐的疗法,您这个……等同于拔罐。”他艰难地比了下手势,“拿一个器皿,搁到这儿,用力吸……就有了。这个不是什么病,也不会对殿下玉体有任何损伤,稍稍将养几日,它慢慢儿的也就退了,退后肤色如常,不留任何痕迹,请殿下放心。”
婉婉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虫子在睡梦里咬的就好,否则屋里得杀虫,生石灰洒得遍地都是,实在太麻烦了。
铜环陪同余栖遐送太医出了二门,余栖遐站定了,脸上表qíng颇为窘迫,“这种事殿下不明白,你怎么也不明白?”
铜环莫名,“我又不是大夫,怎么能知道那些!好在瞧过了,没什么大碍,您忙您的去吧,我回去了。”
她全没上心,也难怪,宫里平常不会有这种不雅的qíng况发生,即便偶有,后妃们也会想法子拿衣领遮挡。铜环年纪虽然比公主大,但没有对食,知道的也未必比公主多。太监则不然,外头走动见多识广,太医遮遮掩掩,他再不挑明了,里头的人就更闹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