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很少表忠心,所以说起话来有股横冲直撞的劲头。婉婉静心思量,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她记得老姑太太荣慧公主,当初不qíng不愿嫁了个驸马,驸马是封疆大吏,婚后把她带到岷州去了。夫妻间不和睦,是众所周知的事,起先不过相看两相厌,到后来发展成口角,最后竟抡起棍棒来。可怜那金枝玉叶,被打得不成人形,爹爹发现后要整治,已经来不及了,老姑太太死了,驸马处了极刑又怎么样,横竖人已经活不过来了。所以女人出嫁后,好与不好如人饮水,那个封号帮不了你,你是女人,你永远弱势。荣慧公主的事是闹大了,才街知巷闻,祖辈上又有多少貌合神离的公主夫妻将就着过了一辈子。驸马明面上不许纳妾,私底下置宅子养外室,不受弹劾基本没人管。他如今能在她身上花这些心思,不是迫于什么,是真qíng实意。她也不能总端着,叫他一腔热忱扔在冷水沟里,到哪山唱哪歌,自己也该醒醒神儿了。
她说:“你别多心,我不是说那三个庶福晋,你的心意我明白,否则也不会把她们送走。只是陈氏怪可怜的,你霸揽着,她又没有孩子,将来她们都有儿孙绕膝,她可怎么办呢。”
他领她在小径上慢慢走着,想了想道:“塔喇氏和周氏上松江府,她就不必去了,对外喧声病逝,让她重新嫁人,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听了觉得这人还是很开明的,不像旁的男人好面子,一朝是他的,终身是他的,哪怕搁得臭了烂了也不愿意撒手。
她微微笑了笑,“不会后悔吧?”
他眨着眼睛看她,“我有你,后悔什么?”
她脸上又是一红,只说:“听她自己的意思吧,要是愿意,就放她超生去。我瞧她在府里也孤寂得很,几次见面,她连话都不怎么说。”
他迟迟的,因为从来不关注,也不知道qíng况如何。现在跟前的人就够他cao心的,哪里有闲心管那个。明天就要启程了,回头让人传话回去,请老太太看着办,趁着年轻,别耽误了人家。
今晚上大月亮鲜洁可爱,真正清辉满乾坤,不挑灯笼也能看清路。两个人并肩走着,心里一片宁静。一直踽踽独行,忽然有了伴儿,相依为命的感觉,不懂qíng的人体会不到。他总是不停看她,生怕眼前的一切不真实,“婉婉,明天还是这样,不会变卦吧?”
她咬着唇不说话,他一再问,她嗔怪起来,“好啰嗦样式!我又不糊涂,今儿一个样,明儿又一个样!”
他放心了,喜滋滋地,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
可惜路太近,很快就到了,铜环和小酉等在檐下,见人影到了垂花门上,忙匆匆迎了出来。
他不好说什么,放开了她的手,“让余栖遐跟着吧,他可以骑马,我陪你坐车。”
她抬起眼来,脸上仍有腼腆之色,“回头洗衣裳什么的,不方便。”
“有我。”他把嗓子压低了,“我替你洗衣裳,不叫别人动手。”
婉婉心里一阵阵甜上来,老天爷,这种qíng形,真要把人溺死了。他等她答应,她点了点头,“话是你说的,回头不许耍赖。”
两个婢女已经到了,齐齐朝他纳福,她们肃下去,他飞快抱了她一下,“不耍赖。”退后两步,朝她挥了挥手。
这点小动作她们自然都看见了,铜环和小酉面面相觑,婉婉无地自容。他倒大方,正色吩咐:“伺候殿下早早安置,明儿要上路的。”
铜环和小酉应个是,上来扶她回寝宫,走了一段,身后又响起《鹧鸪飞》来。婉婉眼前浮起那片天青,漾啊漾的,和苍穹连成了一片。
☆、第44章 不gān风月
次日上路,马车小巧轻便,不像她以前的玉辇,那么华贵笨重。
他贴身随侍的戈什哈有好几人,起先都坐在马背上,见她出门来,立刻下马,扫袖打千儿:“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她说免礼,马车前站着的人看见她着男装,眼里一片惊艳之色。她穿月白色银丝暗纹曳撒,腰上束玉带,头上戴金冠,分明是姑娘的脸,穿上男装也不能混淆视听。不过英姿还是有些飒慡的,因为要和这身打扮相配,迈很大的步子,一把折扇刮擦刮擦地乱摇,不像风流少年,像赌坊里下注的大爷。
他发笑,“做什么这样?”
她说行动方便,回身对铜环和小酉道:“瞧瞧这么多人呢,不要紧的。你们在家等我,不许乱跑,看好庭院。”
铜环向她欠身,“殿下一路小心,有什么就吩咐余承奉,千万别贪玩儿,一个人走散了。那地方怪怕人的,流民鼻子挨着眼睛,谁也不知道谁,记着了?”
她说好,“都记住了。”他来搀她,她往上一蹦,钻进了车里。
走陆路出远门,这还是第一次,她满心好奇,趴在窗上只管往外看。路面不平整,有时候轧到瓦砾石子,便重重一颠簸。他不断催促她坐好,她不听,终于咚地一声撞了头,咧着嘴,几乎要哭起来。
他忙来看,一手摁着伤处替她揉搓,蹙眉道:“南苑短了钱,官道已经好几年没修了,上回又连着下了半个月大雨,难免坑洼。你要听话,乖乖坐着,回头让沙子迷了眼,受罪的可是自己。”
她怅然,“怎么连修路的钱也没了,全拿来赈济灾民了?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偌大的南苑被掏空了,最后岂不连累江南百姓?”
他说正是,“人不断涌入,可又不能见死不救,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她沉吟了下,咬牙道:“连上三道奏疏,请内阁拿主意,或是赈灾或是疏导,他们得有个详尽的说法儿。再者人数也得控制,各要道派兵把守,不能再流入南苑了。力挽狂澜,也得自己力所能及,倘或救了这头害了那头,到底这事儿还是办砸了。”
她有这样的决心,真让他始料未及,他以为她心慈面软,难免妇人之仁,没想到她当断则断,这点果真合他的脾胃。他有意试探她,“可惜藩王不能屯兵,要设关卡,终究还需手上有人才好。”
她看了他一眼,“属不属屯兵,得看人数。我记得郡王不得过一千,藩王不得过五千,拉拉杂杂的侍卫缇骑凑起来,守住怀宁一线应当不成问题。剩下的,就jiāo由各州县承办吧,能帮则帮,不能帮的也不能硬扛。既然倾囊相助,便已经尽了全力了……只是究竟哪里来这么多的流民,竟叫人看不懂了。”
他别过脸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哪里来几万流民,这点真不可说。楚王把逃荒的人全赶入南苑是真事,粗略也统计过,大约两三万是有的,至于凭空多出的两万,自然是他安排下去的。藩王不屯兵,其实不过表面文章,哪个王侯手上没有人马?这大邺气息奄奄,动dàng可以预见,西有乌思王,南有镇安王,他这里名为南苑,实则在东,要论实力,大概也算三足鼎立。不可否认,他图谋天下,可是人人都在蠢蠢yù动。镇安王自说自话,把藩王府都搬到毕节卫去了,越往北,离京师越近,这是什么意思,除了京中那位浑浑噩噩的皇帝,所有人都懂。
然而你有兵,到底还是要避人耳目,把那些储备好的力量分散在封地四周,尤其是各藩jiāo界处,将来要动,可以重新聚拢,平时目标就小得多。怀宁那两万人马,白天混迹于灾民之中养jīng蓄锐,夜里才cao练。她说的各要道派兵把守,他早就已经实行了,一旦入了安庆府便是有来无回,也不怕灾民中混入探子。
他带她一同上路,是为了让她看清这江山有多腐朽,但她很聪明,不是寻常闺阁里的姑娘。就说女孩儿练字,大多是一手簪花小楷,至多不过飞白。她呢,练的是章糙,赴速急就,字字雄浑。她是个有慧根的女子,看重的不是凉风冬雪,她心里装着天下。他有时候希望她能傻一点儿,越痴呆越享痴呆福,越聪明越受聪明苦。太过透彻了,入木三分,伤的总是自身……
不想这些了,想也无用,他能做的就是看顾好她。
她起先还活蹦乱跳的,后来时候久了就不行了。到底娇弱的姑娘,平时走路都是四平八稳的,上了车,窝在方寸之中,摇得浑身骨头散架,到了午后,昏昏的只想睡觉。
她一手支着脑袋,jī啄米似的,他看得好笑,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困了?”
她清醒了一阵,说没有,毕竟当着他的面睡觉很无礼,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一下。
他摊开手,在腿上拍了拍,“躺下吧,坐着睡多难受。”
婉婉很犹豫,两个人刚亲近些,她就在人家腿上睡觉,不太合适。这种当口是最需要注重形象的,或许等久一些,在他面前打哈欠、打喷嚏,就都不成问题了。
他却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又不是没见过你睡觉,从这头滚到那头。我当时就想,这公主看着好大架子,结果睡着了就是这副模样。所以你多丑我都受得,就不要因这种小事介怀了吧。”
她挣扎起来,“胡说,我哪里有多丑,不过瞌睡上来难以自控!难道你不睡觉吗?你睡着了还能这么花摇柳颤的吗?”
他一听就绿了脸,“我什么时候花摇柳颤了?”
她撅起嘴,很想说你昨晚就做足了功夫,要不然哪里来的笛子?哪里来的茶具?你还穿那么好看的衣裳……结果自己一个把持不住,这段感qíng就被你qiáng行确立了。
他明白她所思所想,和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忽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
他笑声朗朗,她靠在他怀里,能感觉到胸腔的震动,隆隆的,鲜活的,她愈发窘得厉害了。
他的手指在她颊上轻抚,叹息道:“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副模样!也罢,我用qíng之深,让你看见也没什么丢人的。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无处安顿。谢谢你昨夜来,使我免于流离,使我有枝可栖。我没有同你说过以往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婚前不过时时惦念,大婚过后你不理我,我开始害怕,怕就此下去,你我越行越远,再不得亲近了。我厚着脸皮缠你,你厌恶我,我尴尬又伤心,在外办事也不得安宁。现在好了,咱们说定了,以后就这么下去,谁也不许变卦,成不成?”
就感qíng上来说,一旦爱了,大概就收不回来了。她想起以前对厂臣的那片qíng,从来没有出口,也从来得不到回应。爱qíng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一厢qíng愿不得长久,终究需要互暖才能温养。现在嫁了人,相爱本是理所应当,不会产生罪恶感。原来被人爱着是这种感觉,难怪音楼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幸福的笑,她当时艳羡,又莫可奈何,如今也体会到了,甚好。他说他有枝可栖,自己何尝不是,在人世间苦苦挣扎,累了有个肩膀靠一靠,也是一件幸事。
她放松下来,仰在他膝上嘟囔:“本来想睡,被你一闹睡意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