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判官慌得冷汗直流,把屋里灯火挑亮,匆匆转了两圈,又循着血迹翻窗出去,摸黑走了几步,总算在一株半枯的兰糙旁找到自己病弱的弟弟。
赵静勉力忍着咳嗽,汗盈于睫,见到他来,轻声问了句:“哥哥,那人走了吗?”
赵杀看他咳得辛苦,胸前衣襟已经被血污得不成样子,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把揽住人,要抱他起身。
赵静却拼命摇头,连眼睛也不愿多看赵杀一眼,颤声笑道:“我藏在这里,没有误哥哥的好事吧?万一被哥哥这一世的良人看到了,误了好事,阿静……”
他这些话翻来覆去,含糊得几不成句,赵杀偏偏明白了,鼻头一阵发酸,正要说两句宽抚的话,就听赵静骤然哽咽起来:“我这般体谅哥哥,可为什么,哥哥不顾念一下我?你不是答应过了,等阿静病死了,再去找旁的人……只要多等个两三天……”
第十四章
赵判官被他说得眼眶通红,手上用力,硬是把赵静从地上横抱起来,恨不得千里迢迢地去赴汤蹈火,换这人一时半刻的舒展眉头。然而当他转过身,就看到站在窗下,听着他们诉了半天衷肠的许青涵。
许大夫此时心头冰凉,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发白的嘴唇,笑得落寞:“夜里风凉,两位进屋来说吧。”
赵静听见声音,从赵杀怀里微微抬起头,睁着一双发红的猫儿眼,借着月色把许青涵细细打量了一番,顿时脸色凝重,连啜泣都顾不上了,如临大敌地梳拢起乱发。
可同样一个人,落到赵王爷眼中,就成了一朵温柔解意不胜凉风的娇花,闻言赶紧把自家弟弟规规矩矩地抱回榻上,一面竭力道:“阿静,不要胡说,好生养病,哥哥陪你。”一面羞惭作揖,“青涵,有劳了。”
任赵杀脸皮通天,都暗叹自己越说越不成样子。
好在许大夫心心念念都是救死扶伤,风流负心汉也救,多qíng病公子也救,喟叹过后,还是拿手指搭在赵静腕上,细细看起脉象,半天才站起身来,面色为难地朝赵杀一拱手,只说:“王爷,这边一叙。”
赵杀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
许青涵眉宇紧锁,走到门边,才道:“那位公子脉象qiáng健,体壮如牛。硬要挑毛病,也是吃多了大补之物,有些上火。”
赵王爷愕然看着他,等明白过来,顿时一阵腹谤,只觉许大夫平日在王府只治些臀疾,把正经手艺生疏了。
许青涵再要多说,赵杀便劝道:“阿静年纪轻轻就有许多白发,还时常咳血,这些话太过荒谬,不要再提了。”
许大夫原想提醒他从巫蛊邪术之流着手,听他这样斩钉截铁,却是说不出口了,怔怔望了他半晌,方点了点头,自嘲道:“王爷说得是。”
赵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得重了,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青涵才笑着问了他几句:“王爷何时才能为了我,不去找旁人?我两三天能等,两三年也能等。”
可惜没等他回话,就听见许大夫轻笑着续了下去:“太久就不等了。”
赵杀至此,总算知道什么叫挫骨之痛,虽然想拉着他表一表衷心,又觉自己全无立场,一刀两断才是对许大夫qíng深意重。
这一犹豫,许大夫就绝决地出了门。赵杀不由自主地要追出去,亏得赵静察觉有些不对,qiáng撑病体唤了他几声,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
赵静咳了几声,目光游移地问他:“哥哥,大夫说我还能活几日?”
赵杀没有应,发现弟弟指尖冰凉,便用手攥紧,一点点捂暖了。
一扇门之隔,许青涵已经沿着昏黑小径走出老远,他在花园里负手而立,摆了一个万般萧瑟的背影。
园里夜色朦胧,正适合看美人。
自己一衫月光,也算风华侧漏。
许大夫满心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王爷总该追出来了,目光时不时地往后瞟去。谁知等了又等,路上仍望不见半个人影。
他站得酸了,只好在四周寻了个石墩坐下,又熬了两炷香光景,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从黯然神伤,坐到心灰意冷。
待他起身要走,赵杀总算赶了过来,在夜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迟疑道:“青涵,我qíng债缠身,尤其负你良多,一世只怕还不尽。何时找我讨债,我都在huáng泉路后,孽镜台前等你。”
“两世三世,十世二十世,我一直等在那里,你怪我时就来骂我几声……不怪我了,也来告诉我。”
赵王爷花言巧语的本事早就传得天下皆知,饶是许大夫做足准备,听到赵杀要永生永世做一缕孤魂,在yīn曹地府等自己回心转意,仍不免微微动容。
许大夫深深看了赵杀一眼,想到王爷半世风流,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纯善痴心的傻大夫,是被这些dàng气回肠的谎话砸晕了脑袋,心头被chuī皱的那一池chūn水,又冻得刀枪不入,寒着脸道:“我行医多年,从没听过这一世救不活人,来世再补救的道理。唯有王爷高明,一口一句来世!许某争的是这一生,求的是当下,属意的是眼前人!”
赵判官遭他冷着脸一训,急得yù言又止,扯住许青涵的手不放。
许青涵气得眼眶通红,勉qiáng挤出一个笑来:“我自知相貌平平,全靠着chuáng上勤勉,王爷才赏我这几句话。什么阿qíng、阿静,都远胜于我……哼,只看美色,难怪了。”
他一身神力,此时决意要走,赵杀拽也拽不住,跟在后头直劝:“青涵,我说的正是当下,是这辈子连同下辈子。”
“你端正文雅,容貌再好不过,只要不上药,你在旁边,我心里就很欢喜。”
“我是当真,敬你爱你。”
赵杀二十年来,还从未说过这么多甜言蜜语,可越是掏心掏肺,许青涵脸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谁也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这人留下一地鼻青脸肿的护卫,闯出王府。
许大夫顶着昏昏夜色,孤身走在浩大天地之间,脑海里一会是王爷跟阮qíng蜜里调油,一会是王爷对赵静轻怜密爱,两处都是qíng根深种,而自己却是……端正……敬爱……
一听便是人老珠huáng,不甚受宠了。
正巧有酒楼卖唱的歌女,凄凄切切地拨着琵琶,嘴里唱道:“寒叶飘逸,洒满奴的脸。吾郎叛逆,伤透奴的心……”
许大夫触景伤qíng,在凉风里怔怔立着,直到曲终人散,才含着泪回了将军府。
在他身后,一只羽翼丰满的黑羽鹰,从重重檐瓦上一掠而过。
赵杀再去的时候,将军府已是门禁森严,拜帖递了几回,千请万请,司徒将军才慢吞吞出来,和赵杀打了个照面。
那司徒靖明还是穿一身玄色劲装,半块青铜面甲,腰上革带勒得极紧,叫人qíng不自禁朝其腰身处多看两眼,连赵杀都不能免俗,瞪了许久才挪开目光,冲司徒靖明用力一拱手,恨声道:“烦请将军叫青涵出来!我们有要事相商!”
他昨夜被许大夫拽出一路,好话说尽,人没留住不说,还磕得处处淤青,回去歇了半宿才缓过气来,身后的家丁也走得一瘸一拐,再如何虚张声势,气概上都大不如前。
偏偏司徒靖明还落井下石,目光更显yīn鸷,气焰更显嚣张,冷冷瞥了赵杀一眼,把昨日恶毒的话又拎出来讥嘲了一遍:“王爷这般殷勤寻人,一定是摆平了府里。从此妻妾相和,后院安稳,真是一桩喜事。”
赵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自己养了一夜瘀伤,手背上的白桃花却在簌簌地掉叶子。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还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株漆黑的桃花树,枝杈如铁,把剩下的残花枯枝也给挤到一边。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不见下文,转身yù走,赵判官这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我只想见他一面。”
司徒靖明眸光微沉,嗤笑起来:“见了面,勾起旧qíng,好把人请回去,活得无名无分,忍气吞声,这便是对许青涵好?”
赵杀勃然怒道:“一派胡言!我自然会待他……”
司徒靖明忽然往前迈了半步,一身威压骤起:“连莺莺燕燕齐聚一堂都不敢,这便是王爷的好?”
赵杀要退时,才发现身后便是墙根,司徒将军倒是笑了,手腕一转,拿随身佩剑的剑柄在赵王爷脸上拍了拍。
赵杀无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正要招呼自己带来的老弱残兵回护,就听见司徒靖明开口:“赵王爷难得过来,不如陪末将到校场比划比划,只要胜了,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赵判官自打托生人间以来,隔三岔五地就要与人动手,无论多文弱的大夫、男宠一概打不过,迄今为止只能小胜自家弟弟半筹,听到司徒靖明这样一说,一时间心如死灰,顾着面子才答应下来。
两人去校场这一趟,赵判官思前想后,忧心忡忡地打探了一路:“咳,听说将军曾单刀破千人阵,在敌营中七十进七十出,可是真的?”
“听说将军能徒手撕突厥兵,飞针she吐蕃兵,从八百里外一箭she死蛮军统帅,不知是真是假?”
司徒靖明开始还权当笑话一听,渐渐便皱起眉头,反问:“赵王爷从哪里听来的?”
赵杀却以为自己猜中了,吓得拿汗帕拭个不停,既叹司徒靖明穷凶极恶,也叹自己料事如神,好一顿唏嘘,方qiáng打jīng神道:“将军所作所为,岂能瞒过悠悠众生之口。”
司徒靖明神色变了又变,才道:“又是坊间的话本野史?”
赵判官难得扳回一城,哪有不认的道理。谁知司徒靖明语气更加古怪,冷哼道:“先前就扯到什么《司徒靖明传》,如今又是传奇话本,赵王爷倒是看了不少末将的闲书。”
赵杀被他一说,这才发现于礼不合,顿时慌了手脚,连说:“本王不过随便翻翻。”
司徒靖明并不戳破,等两人走到校场旁站定了,才忽然提了一句:“王爷最爱看的是哪一回?”
赵杀一时未察,兴冲冲道:“自是将军平定海寇,大刀起兮砍他娘,杀得海水变色那一回!”
司徒靖明默默看了他一阵,把赵判官一张威严俊脸看得通红,当真从兵器架上挑了把铜柄大砍刀,拎在手上掂了掂分量。
赵杀恨不得把说出的话重新吞回去,一道道冷汗滑落,抖索着手去挑拣兵器,唯一比划得动的只有两把二尺来长的判官笔,握在手里,正应了螳臂当车四个字。
这般萧瑟光景,直叫热血男儿潸然泪下,唯独司徒将军还是一副铁石心肠,轻声劝道:“末将刀法尚可,更擅长的却是马上功夫。一旁就是马厩,不如赵王爷也去挑匹良驹,坐在马背上刀来剑往,风驰电掣,岂不快哉?”
赵杀听得面无血色,若非心心念念想见许青涵,早就拂袖而去,偏偏司徒将军还极爱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