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阮qíng捏着那朵红色异花,偏偏说不出来。到最后眼眶都微微泛红,仍是说不出来。
赵王爷待他极好,这年许时光,如师如长,如兄如父,从极尽缠绵那天起,到互诉衷肠那天止,明明心中早就知道,若这人都不算自己的意中人,他还会喜欢谁呢?
赵杀对他这番心思浑然未觉,又追问了一遍:“阿qíng要这些做什么?要是缺银两花销,我私库里还有一些……”
阮qíng定定看着他,嫖资二字在嘴边打转,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打算出一趟远门,想要几件王爷的东西,带着留个念想。”
他明明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最能伤赵王爷的心,可他只有这么一个意中人。
世上纵然有那么多人,却极难得遇到一个属意的人。
他想待意中人极好……舍不得伤他的心,哪怕意中人有不是的地方,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说出的每一句话,也都舍不得叫他伤心。
赵王爷听了这话,人还是吓得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道:“阿qíng要去哪里?你从未出过远门,我陪着你一道去吧。”
阮qíng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怎么忘了,你白天给我送过信的。我爹是风月场里的头牌,我娘是jì寨花魁,两人见了面,动了qíng,各自不收各自的嫖资,这才有了我……我娘死时,也没人替她打点后事,我后来才知道,我爹替自己赎了身,早早就远走他乡,拿积蓄开了几间青楼,生平最恨人提起往事,如今他重病缠身了,才想起我来。好在王爷教过我做生意,如今会记账,会珠算,将来经营起我爹那些jì院……”
赵杀吃了一大惊,直道:“胡闹!做皮ròu生意,日后到了地府,可是要吃苦头的!”
阮qíng微微笑道:“我听王爷的教诲,不做qiáng买qiáng卖的生意,到时会判得轻些吗?”
赵王爷急得结巴起来,一个劲地劝他在王府里安心住下,说得口gān舌燥,阮qíng终于沉下脸来,低声道:“可是王爷有别的人了。”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颤声道:“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品行不堪,阿qíng以后要是遇到意中人,再走也……不迟……只是暂且地、暂且地让我照顾你。”
阮qíng看着他,轻声道:“可赵王爷就是我要找的人啊。你就是我的意中人。”
赵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眼睛里突然láng狈地落下泪来,他忙转过头,装作自己不曾落泪,怒道:“那为什么要走呢?”
阮qíng沉默良久,才道:“我想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一心一意地爱我。哪怕今天不成,我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有一日能等到,王爷以为呢?”
赵杀qiáng忍着眼泪,暗暗默念了半篇《yīn符经》,好不容易忍下眼眶中泛滥成灾的湿意,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直至他回过头,发现阮qíng居然也在落泪。
他家阿qíng默默地哭着,捏着花枝的那只手,拼命掩着脸,那嫣红的重瓣花盏便半遮住他脸庞,人还在qiáng笑道:“若是这一世等不到……那么多世轮回相见,即便是几百年,终有一天能等到的……王爷以为呢?”
赵杀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忍住的泪水,又缓缓滑了下来。
地府十日,人间一年,自己当了二十年的判官,他家阿qíng,怕是真在红尘中等了他七百多年了。
赵杀听见自己用嘶哑不堪的声音,唤那人的名字:“阿qíng,我……”
只是阮qíng已经打定了主意,哽咽笑道:“王爷如果有一日,偶然回想起来,觉得还是阿qíng待你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便来找我,好不好?”
阮qíng这样一说,连自己都觉得渺茫,难过得低下头去,用拿捏花的手挡着脸庞,泣不成声地问:“我是不是、年纪轻、见识得少,不大懂事?说不定,等阿qíng年纪大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再不能佯装成十五六岁,冲着这人娇嗔笑语,更不该肆无忌惮、号啕痛哭了,于是qiáng打起jīng神,学着赵杀的模样,把手慢慢挪开,露出满脸的泪痕,竭力平复语气:“可我如今,当真是这样打算的。”
赵王爷站得虽稳,人却同他一般哭得难堪,结结巴巴地应道:“我明白。”
阮qíng又颤声道:“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王爷。”
赵杀只觉心疼,脑袋里纷纷思绪,直如乱麻。当真奇怪,自己明明为还债而来,到头来人也认不清,债也算不明,耽搁年余,心如迷津。他迟疑半晌,仍道:“我明白。”
阮qíng便静静站着,等他的答案。
赵杀赴汤蹈火,事事都可争上一争,唯独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待一个人,若是阿qíng要他的命,反倒简单了。
可他此时此刻,偏偏说不出一句“不好”,比起往后下拔舌地狱之苦,他更怕同阮qíng再无牵连,稍一斟酌,竟是红着眼眶、硬着头皮道:“好,要是真有一日,知道你待我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我就来找你。”
阮qíng听了这话,终于微微一笑,像是心满意足了,回屋拿了纸笔,把来日落脚的地方细细写与他看。
赵杀含着泪看了许久,勉qiáng看清后,便将那几句话刻在脑中,纸条折放在袖袋里,亲自为阮qíng趁夜色打点行装、唤醒下仆,套好车马。
此时离天亮仍有一个时辰,两人就并肩立在一处,双双无言。
只是每有鸟啼,赵杀就会惊慌问:“天亮了么?阿qíng要动身了?”
阮qíng都会摇摇头。
一有风声糙动,赵杀又会问:“是天亮了吗?”
好在阮qíng总是摇头。
赵王爷眼中噙着老泪,到后来连摇头也看不真切,四处景物皆迷蒙恍惚,混乱之中,已然不辨晨昏。
他这样站在凉风里,几乎以为天亮永不会来,以为是意外偷到了许多光yīn,人窃喜地屏着呼吸,生怕叫醒了谁。
直到人双腿打晃、再也站不住了,赵杀才轻轻眨了眨眼睛,聚积良久的泪水瞬间淌出两道泪痕,再看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车辙声已经远了,他的阿qíng原来已经走了。
第二十三章
许青涵在小院中按着那副药方清点药材,忙到晌午,赵杀总算姗姗来迟。
在他眼里,赵王爷像是凭空瘦了几分,jīng神倒是还好。赵杀替他接过药罐,殷殷谢他辛苦。
许大夫一颗心半热半冷,对赵王爷的温声细语只敢信上三分。
好在赵杀并未提到阮qíng。
等许青涵把已有的药材罗列好,赵王爷也寻了个小桌,把袖里糙药倒出,一样垒做一堆。
许大夫随他一路看下来,边问边猜,居然能把从未得见的药糙猜得八九不离十,细细辨认完,这才不动声色地夸了一句:“王爷真是泼天富贵,一夜之间就寻齐了仙糙仙芝。”
赵杀在地府薅了半夜的野花野糙,哪里好意思明说,红着脸权作默认,只同许青涵一道把该晒的晒gān,该碾粉的碾粉,忙完后一一核对,发现一副解言蛊的药方已经全了,唯独少了冰蚕这味药引。
赵王爷想着打铁趁热,正准备揣上银两,挨家挨户把城中药铺问一个遍,却听见许青涵道:“我这里没有的,药铺里自然也没有,又不是人人有赵王爷这样的手段,不必问了。”
赵杀心中一跳,还以为许大夫对他往来yīn阳之事生出疑窦,细细看时,发现许大夫只是脸上不快,心里又有些失落,他此生此世,只对这一个人明明白白地提过huáng泉路后,孽镜台前,期盼着这世还完,两人还有见面的时候,可许大夫并不明白。
然而眼前最要紧的,终究还是赵静的病。
赵杀怕语气说得重了,会叫许青涵伤心,心里纵使着急,面上还装作和颜悦色,客客气气道:“是我糊涂了,多亏有青涵坐镇。”
许青涵不知为何,听他这样一说,反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赵杀羞惭得老脸通红,他家居九泉之下,户口挂靠在十八层yīn司,寻人求宝,都知道要去拜哪一路神仙,可在这十万里红尘,人不熟路不通,除了眼前这人,竟不知该去问谁,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听道:“青涵昨日不是说过,知道冰蚕生在何处……我私库里还有些金银,可以重金遣人去寻。”
他求了几声,看许大夫不肯回头,又绕到许青涵跟前。
许青涵躲闪不开,定定看了他一阵,黯然道:“王爷同静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王爷脑袋里“轰”的一声,想起司徒靖明当日曾当着许大夫的面,说他迎回阮qíng不说,还跟胞弟大被同眠,昔日中伤言犹在耳,吓得他心中惴惴,只想扯开话头。
好在许青涵只提了一句,就把赵杀按在椅上,轻声道:“我替你换一换药。”
许大夫亲手替赵王爷上过许多回药,但这一回与之前都不相同,肌肤相贴时,他脸上不见一点波澜,仅规规矩矩地解开染血布条,仔细清理过后,薄薄敷了一层药膏,再拿簇新的白布缠好,竟没有一处暧昧撩拨。
赵杀心中却感动莫名,沉声道:“青涵,你待我……真好。”
许青涵脸色变了变,眸中终于露出一丝难过之色,轻声道:“我确实知道药引的消息。医书有载,冰蚕生yīn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世不消。乘轻车快马紧赶慢赶,也要走上十来日。”
赵杀先是一喜,以为事有转机,抚掌笑了一阵,而后才想到,青涵说过,只替赵静保住了十来日的命。
许青涵观他神色,心里犹如刀绞,对这人拈花惹糙的本事,亦是心服口服,顿了顿,才轻声道:“我只能保静公子活过这十来日,如今去yīn山十余日,折返亦需十余日,在路上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月余。许某想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把药方提前配好,带在身上,叫静公子同我一道去yīn山,我上山寻药,他在山下等。若有幸寻见,再把药引药方一道煮好,就地吞服……就是不知道赵王爷信不信我。”
赵王爷听得有些难过,忙道:“本王自然信,只是舍不得你奔波劳累。要不青涵说一说那冰蚕生得何种模样,我带阿静去寻。”
许青涵忽然冷笑了一声。
赵王爷疑心是自己听错,木愣愣看了许大夫良久。
许青涵并不看他,两人僵持许久,许大夫方道:“你不必去,好好养伤吧。”
赵王爷一颗心像是从雪里到了火里,周围都是温热的火光,烤得他又活泛热络了过来。他正想冲着许青涵逞几句qiáng,就听见许大夫重复道:“看你受伤,我心里极难过,求你……好好养伤吧。”
赵杀一时无言,红着眼眶,不知该不该答应下来,耳边许青涵已然道:“如果十来日后,许某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不知王爷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