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何,赵杀眼中依然泪如泉涌,用手连抹了三四回,照旧泪流不止,拿袖口去擦,片刻后就把衣角沾得濡湿。
直到双眼gān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赵判官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爬下榻去,可刚一动作,脚下就叮叮作响,细看时才发现左脚脚腕铐着一只足金脚环,环上连着细细金链,链条沉甸甸垂到榻下,不知铐在哪一处。
赵杀本想仗着自己武勇过人,将脚环一掰为二,无奈昨夜太过cao劳,双臂乏力,掰了半天未果,只把金环摩挲得光可鉴人。
赵判官双脸通红,还想深吸一口长气,竭力再试,门外突然响起赵静的声音,赵杀吓了一大跳,忙松开脚环,拉高锦被,蒙头卧倒。
他在榻上屏息凝神,隔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反而依稀听见赵静笑道:“不必找了,把人都叫回来吧”。
隔了片刻,又听见赵静说:“我哥哥自己来找我了。”
赵静这般语带笑意,哪怕隔着一道木门听见,也叫人如浴chūn风。
赵判官脸上发烫,嘴角却不由得跟着翘了一翘。
等屋外安静下来,赵杀扶着老腰,重新坐起身,又开始认认真真研究起这副金镣铐。
他拿手拽着金链,试探着一扯,细细链子被他神力撼动,果真动了一动。
赵判官心中大喜,忙使出全身力气,扯着锁链一尺一尺往回拽动,不过片刻,榻下就堆了数丈长的细链,眼看着金链越绷越紧,赵杀不免眉飞色舞,无意中抬头一望,却见赵静步履趔趄地进了屋,自己每拽一下,赵静右手便晃上一晃。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链子另一头,握在赵静手中。
他家阿静好不容易站稳了,轻轻冲他一笑,低声问:“哥哥找我吗?”
赵判官硬生生被他吓得口吃起来:“阿静,你、你……”
赵静神态自若地坐在chuáng前,伸手摸了摸赵杀的脸,温柔笑道:“没有事qíng找我?那是哥哥想我了?”
赵杀听了这话,臀部一紧,昨夜荒唐痕迹就从窄fèng中流了出来,一路淌至腿根,人尴尬得脸色发青,暗暗用被褥遮了一遮,将腰身挺得笔直,肃然道:“阿静听话,快把哥哥松开,这样戴着镣铐,连裤子都穿不上,成何体统!”
赵静骤然听见这句,连耳廓都染上薄红,目光游移了许久,才重新落在赵杀身上,双目光华潋滟,眉间矜贵雍容,低声应道:“也是,戴了脚链,是有些不好着裤,但不穿也有不穿的好处。”
赵判官察言观色,一张老脸烧得滚烫,竟是不敢细问到底有什么好处。
赵静附在他耳边道:“又不是不让哥哥出门,只是多带上一个我,听话。”
赵静说完,伸手轻轻一拍,等门外人声嘈杂地响了一阵,才施施然站起身,曳着链子走到门口,把下人们放在门槛外的托盘亲自端了过来。
金链另一头锁在赵静手腕上,乍眼看去,腕间仿佛缠着细细一道明光,赵判官看了两眼,怕得浑身僵硬,还是被赵静轻声哄着,硬把他搀扶起身,分开他两条腿,用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净股间。
赵杀羞愧难言,深深低着头。赵静嘴角噙笑,抖开托盘上一件云锦长袍,为赵判官套上,松松系上衣结,柔声道:“不要着凉了。”
赵判官低头一看,只见衫子绣工繁复,色彩如霞,裁剪与他身形恰恰相合,除了下身赤luǒ,万般皆好,赵杀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
赵静仍是盈盈含笑,立在chuáng沿,同他说起府中大小琐事:“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哥哥一些。先前府里有高人坐镇,如今换回阿静主事,障眼法不管用了,为了能接着当这个闲散王爷,有十几年间未上的供奉要缴,朝中诸事都要打点。”
赵杀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忧心忡忡地附和起来:“是要好好打点。”
赵静低声续道:“家父家母原本有一处私库,库里金银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如果哥哥答应,这部分私库就暂且封存,给我留个念想。”
赵判官自己就花了库中五百两huáng金,作阮qíng赎身之用,闻言羞惭莫名,低声道:“自该如此。”
赵静脸上笑意未减,那张可爱脸庞上,因为多了一缕荣华之气,相貌也仿佛锦上添花,处处雍容闲雅,负着左手,微微倾下腰,把府中秘辛一句句说与赵杀听:“如今是丰年,田租虽多,王府几处私产却荒废了十余年,早已入不敷出,加上养私兵死士,都要用银两,我手头拮据得很,到了年后,便会好上一些。”
赵杀愣了半天,才想到要问:“为何同我说这些?”
赵静只道:“我手头闲钱不多,只能买上一匹云锦,替哥哥做了身上这件袍子,等到年后,我再寻些极好的料子,按着时令,替哥哥多裁几身衣服。”
赵杀听到此处,眼睛便多了些水气,叫他看人看物,都是雾气蒙蒙的一片。当真奇怪,他明明不好钟鸣鼎食,更不好华服美衫。
赵判官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好装作毫不在意,红着眼眶笑问:“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只要随便裁两套布衣棉袍……”
赵静轻声道:“往后我们有几十年要厮守,理应要让哥哥知道,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杀听到他句句不离往后,眼中愈发酸涩难忍。他过去手握泼天富贵,天天拿金银送人,还是第一回有人拿珠玉赠他,予他一身绫罗。
从来将心托明月,原来得月光回寄,清辉落了满身,竟是这般滋味。
第三十一章
赵判官此后数月,不是倚窗养膘,就是束紧长袍,叮叮当当拽着金链到院中闲逛,除去不能着裤、成日里披发曳屐之外,样样自在,难得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赵静言出必践,手头稍有宽裕,就开始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席间万钱才下箸,杯中五酘未称醇,自己每有一分,必jiāo给赵杀一分。
赵判官昔日做鬼的时候,每日只能领三钱饭票,去饭堂打两菜一汤,顿顿清汤寡水咸鸭蛋,怎及如今美酒佳肴管饱;至于薄命司、枉死司、痴qíng司、结怨司四大饭堂的手艺,更不如王府大厨炖得这般入口即化,叫人吮指回味。
一顿吃罢,午后小憩片刻,又有伶俐丫鬟捧来一壶冰镇梅酒、半斤卤牛ròu,拿小刀片开,ròu质深红,汁水横流。赵判官魂归地府时,前朝尚有屠牛禁令,如今禁令已开,赵判官对着满盘牛ròu,每每吃得热泪盈眶。
如赵静这般体贴殷勤,即便是块顽石也要为之点头了,何况是赵判官这等威风赫赫名动地府的大qíng圣。每逢赵静手捧金银细软,低言浅笑,诉前世未尽的衷qíng,赵杀看着自家弟弟的目光都与原来不大相同,仿佛手背上夭夭huáng色桃花印一开,他心里便有涓涓泉水涌出,暖暖chūn风拂过。
数月之后,赵判官睡前被人口对口哺了半壶酒,携着他翻云覆雨,榻上绳索与镣铐齐飞,药丸共膏脂一色,见他全无疼痛地落下泪来,那人却言笑晏晏,似乎jiāo媾之事平添了几分乐趣。
赵杀半夜腹胀起夜,立在廊下顺道赏了赏月,忽然看见有疫鬼自西面而来,黑压压地散入城中,他怔了一怔,掐指一算,才想起今年又到了阳盛yīn衰之年,地府要征满十万生魂,充盈地府,以正yīn阳。
赵杀在人间已久,眼见疫鬼托生千家万户,一时如鲠在喉,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长叹了许多声,才拿手挤出鲜血,慢慢在赵静屋外画下一道平安符。
血符刚刚画毕,赵判官就有些老眼昏花,忙使唤着不甚禁用的破皮囊,拽着叮当作响的细链溜回屋里,缩进赵静被中。
翌日清晨,城中四面俱是隐隐哭声,城中大小官兵来回奔波巡视,不说吃饭,几名将领竟是吃药的工夫也不曾有。再过数个时辰,连赵静这样的闲散王爷也被人寻上门来,托付许多公务,接连数日困在书房会客议事,直等到城中安抚巡视、布粥施药、收殓深埋都有了人手,才稍有喘息之机。
借着半日闲暇,赵静唤来轿夫,领着赵判官到城中一逛。
临动身时,赵静亲手解了两人锁链,替赵判官穿好绸裤,戴上麂皮手套,系好了遮面的帕子,一人戴一顶黑纱帏帽,两人手挽手地坐在轿中,软轿一颠一晃,行到金铺时,青丝华发都晃得缠在一块,解了半天才解开。
赵静握着赵杀的手,轻声叮嘱道:“哥哥乖乖坐着,等我片刻。”
赵杀无有不应,看着弟弟蒙上口帕,弯腰出轿,自己百无聊赖地坐在轿中,时间久了才撩开轿帘一看,只见得街道两侧生意萧条,零零落落几个行人也是以帕掩面,小步快走,唯有医馆药铺人流如龙,不少家眷来此求方取药。
赵判官正到处张望时,远远望见有一位白衫青年背着药篓走出药铺,身上福泽盖世,圣气缭绕,赵杀吓了一大跳,霎时间眼眶泛红,怕惹许大夫厌烦,忙挪到另一侧,紧闭双眼,牙齿发颤地念了一遍《yīn符经》,待心境平复,才大着胆子重新撩开轿帘,却看见有铜甲覆面的玄衣武将领着骁骑打马而过,目光凉飕飕地落在他身上。
赵杀抖着手把车帘放下,坐回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总算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漆盒,把盒盖打开,里面放了十余个金玉指环。
赵判官一连瞥见两位旧人,此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qiáng笑道:“阿静,这是做什么?”
赵静浅浅一笑,温声哄道:“哥哥喜欢哪一个?”
赵杀qiáng打jīng神,一个个看过去,只觉个个雕工jīng美,难分轩轾,只好道:“都好,阿静……哥哥选不出来。”
赵静听得又是一笑,微微歪着头,想了片刻,而后执着赵判官的手,将这些指环一个个套在麂皮手套之外,把赵杀十根手指戴满了,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认真道:“好看。”
赵杀忍不住拨开赵静的帽檐黑纱,用手摸了摸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并无病灶,赵判官看了又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赵静瞧得有趣,抿唇笑道:“哥哥以为我老眼昏花?”
赵杀哪里敢认,只得翻来覆去夸他一双慧眼明若秋水。
赵静听了这话,默默握着他的手,挨个把玩他指上金环,等软轿重新起轿,轿中来回颠簸,忽然轻声道:“不用脚镣,你也不会离开我吧。”
这句话无头无尾,叫赵判官久久回不过神来。
赵静并不肯看他,一句话说得既慢且轻:“方才没有人守着哥哥,你也没有逃。”
赵杀结巴反问道:“为何、要逃?”
赵静依旧目不斜视,握着赵杀的手又紧了一紧,哪怕隔着一重薄薄黑纱,也能窥见纱后明亮的眸光,人低声道:“我会当真的。”
赵判官愕然愣在原处,等了又等,才听见赵静续道:“如果不锁着哥哥,你也不会走……那往后就不用脚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