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_眉如黛【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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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了许久,想起之前的事来,qiáng笑道:“都怪赵某糊涂,硬要出门。好在那妇人也是冲着我来的,将军无事就好。”
说完,又好生怜悯了一番妇人之贫苦,稚子之无辜。
司徒靖明忽然问他:“冲着你来的?”
有一刹那,赵杀几乎以为司徒靖明负人行路时,仍知道自己拿手挡了一挡。
可若是自己未挡,以司徒将军之神力,哪里闪躲不开?
只怪自己热血冲头出了府,热血冲头想护着他,万万不能叫司徒将军为此郁愤劳神。
赵判官这样一想,当即一口咬定:“真是冲我来的。”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微微低下头去,赵判官极想知道他是信是疑,可惜双目昏花,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影,于是又qiáng撑着笑意,提起别的琐事:“多谢将军,请了这么多大夫来看,想必转眼就能治好了。”
可司徒靖明不肯说话。
等大夫们jiāo头接耳讨论了一番,配出新的汤药,把热气腾腾地药碗送到门口,司徒靖明亲自端了过来,chuī凉了喂赵杀喝下,发现赵杀苦得皱紧了眉,还寻了一块苏糖喂他。
赵判官偷偷看了一眼疫气缭绕之处,那黑气并不见消散,愁得手脚发凉,脸上依旧堆出笑来,直道:“多谢将军费心,这下好多了。”
但他这样费尽心力地哄人,司徒将军却气得拂袖起身,立在窗边,久久不语,过了许久,才道:“你给许青涵写封信吧,他问诊疗疾,确有独到之处。”
赵杀呆了一呆,司徒靖明就冷笑起来:“这也要我替你写?”
赵判官想到司徒靖明平日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岂敢再麻烦他一回,讪讪道:“我自己写就成。”
司徒靖明果真拿来笔墨纸砚,在被褥上垫好一方毛毡,把纸在毡上铺平,替他濡湿笔尖,蘸了墨汁,递到他手中,便在旁边抱臂而看。
赵杀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开始落笔。开卷颇费笔墨,盛赞了一番许大夫的高洁品xing;中途遮遮掩掩说了一番自己偶感瘟疫,诸事不便;收尾才提到治病一事,盼他拨冗前来。
当写到“诸事费神,伏乞俯允,赵杀顿首”,字迹已潦糙凌乱,难以辨识,多亏司徒靖明好心上前,把杂物拨开,信纸小心收起,扶赵杀重新躺平。
赵判官累得脸色苍白如纸,哑声挤出一句:“多谢将军……”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看不清司徒靖明脸上神色,只听见那人难辨喜怒地说了一句:“等他赶来,少则隔日,多则几日,你先安心养病就是。”
赵杀连连答应,然而几日过去,许青涵却没有半点消息。
赵判官眼看着手上黑气更盛,蔓延至腿,亦是心急如火,喝下半碗吊命的参汤后,又求司徒靖明拿来纸笔,重新抖着手写了一封信,言辞愈发恳切,用句愈发谦卑。
但许青涵仍没有来。
赵判官虽然极想重磨新墨,再展尺素,然而人染病多日,形销骨立,每日昏睡不醒的时候渐多,暗自伤神的时候渐少。
偶有清醒之时,也只来得及嗅见满室药香,看见司徒将军坐在榻边的模糊人影,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哆哆嗦嗦地画几道新符,纵然想唤那人坐近一些,拽住他一方衣角道谢,也是喉头腥甜,难以出声。
有一日赵判官再次醒来,恰好听见司徒靖明在窗下与人争执。也不知司徒靖明是如何指摘的,那小童哭得极委屈,抽抽噎噎地道:“将军,我当真把信送到了,是许大夫不信……”
赵杀听得心中一颤,而后两人声音骤低,赵判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听见司徒靖明道:“备好纸墨,我亲自来写。”
赵判官心中忽然怕得厉害,想说些什么话,但喉中仅能发出嘶哑之音。
他拼命撑坐起身,想弄出什么动静,叫司徒靖明进屋。
可他如今境况,即使发现chuáng头咫尺就摆着一张小案,上面还有盛药的瓷碗,也只能拼命侧过身去,将手一点点挪到榻边。
等赵杀满头大汗,伸长了手,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去够案上瓷碗,还未碰到,人就身形不稳,摔倒在地,一时间周身剧痛,手脚受脱臼骨裂之苦,半天挣不起来。
直至司徒靖明大步走进屋中,赵判官仍qiáng睁着眼睛,嘴唇gān裂,从中挤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似乎想叮嘱他什么话。
司徒靖明蹲下身,轻轻看他伤势,利落接好脱臼之处,将人抱回榻上,又走到门外,遣小童重新去请陆续辞去的几位大夫,忙完一切,见赵杀仍醒着,这才低声安抚道:“会好起来的。”
赵杀慌得摇头,只是这一丁点动作,也叫他冷汗潺潺,苦不堪言。
司徒将军静静看了他一阵,突然问:“你不希望我写信?”
司徒靖明眼中慢慢冷了下来,似乎与赵杀相识已久,不过只言片语,便能知他禀xing,探他心神。
那人轻声问道:“你怕自己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叫他来看,不过是白白惹人伤心一场?”
赵杀未想到他如此善解人意,眼中透出一点希冀之色。
司徒靖明那双凤眸冰凉如水,微微冷笑道:“也是,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gān?”
说罢,正要起身,赵判官总算拿尚能动弹的食指,勾住他衣衫一角。司徒靖明身形一僵,半晌,才道:“放开。”
赵判官适才朦朦胧胧地一望,只觉司徒将军生起气来,眉梢微扬,嘴角微勾,容貌比寻常时候还要好看三分,被他一训,qíng不自禁地便把曲起的那根手指伸直,老老实实地放司徒靖明离去。
待几位老大夫蒙上面帕进门,为他正骨敷药的时候,赵杀还念念不舍地qiáng睁着眼睛,想着那人平日里不肯声张的温柔。
旁人但凡待他有一分好,赵杀总忍不住想还诸十分。
可从前身qiáng力健,能当马前卒,能为刀下鬼,如今只剩百无一用的一介残躯,又该如何相偿呢?


第三十七章

  他昏昏沉沉睡了许久,醒来后,这病又重了几分,人躺在病榻,有片刻工夫,还以为自己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了。
好在破晓之后,斗室大亮,院外嘈杂,赵判官总算能看清数尺方圆,听见一丝人声。
赵杀一个人喘了许久,想再一次画几道新符,善终善始,以免连累了他人。
但等他将手抬起些许,愕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枚白色桃花印。
赵判官以为是自己眼拙,竭力辨认了半天,那枚白色桃花印仍夭夭开着。
他一时惊惧难言,四下打量,除去chuáng前有一重被金钩勾起的布帘,室中并无其他藏身之处。
眼看着屋外人影摇曳,脚步声越行越近,赵杀脸色煞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身形撑起数寸,拼命伸出手来,用枯瘦手指拽住了chuáng前布帘。
等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而进,赵判官拼死一搏,总算把布帘拽了开来,一时间金钩乱晃,人朝天仰倒,瘫软在榻上。
那人脚下未停,从从容容地走到榻前,看着犹自晃动的锦绣垂帘,轻声笑了:“赵公子还在装病不成?”
赵判官力气用尽,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大起大伏,隔了半晌,才听出那是许青涵的声音。
许大夫并不急着拉开垂帘,抖抖衣上风尘,径自坐到chuáng边一把jiāo椅上,烫杯倒茶,凑到唇边一chuī,浅抿了一口。
赵杀满头是汗,心中惧怕有增无减,手中死死拽紧布帘一角,生怕许青涵心血来cháo,把这重帘子拉开。
许青涵听见他呼吸沉重,微微一愣,而后才定下神来,温文笑道:“许某近日忙得分身乏术,在穷乡僻壤之地奔走,只求略尽绵薄之力。因为赵公子一句妄语,便叫司徒将军亲自来函,硬是遣人把许某请到此处,平白延误了救人治病的良机,公子真是、真是好大的派头。”
许大夫说到此处,脸上虽然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看在这人安心听训、十分老实的份上,到底还是qiáng忍怒火,把茶杯轻轻放到一旁,低声道:“怎么不说话了?”
赵判官如今听他说话,都颇有几分吃力,纵然极想开口,劝许大夫往后在行善之余,也要舒展眉头,常开笑口,万万不要郁结于心……可他早已病得说不出话了。
那许青涵见他依旧一言不发,不由得沉下脸来,眸光沉沉地在屋中张望了一圈,看见屋中药碗堆叠、气味未散,虽然用量多有错漏,但确实是医治瘟疫之药,就连先前收到的两封手信,也是运笔颤震,一封比一封颓弱无力。
可种种端倪越是天衣无fèng,许青涵心中越气,当即微微冷笑道:“赵公子是否有些奇怪,你装得这般周全,许某是如何猜出来的?”
他等了一等,看赵杀仍是未出一言,这才续道:“赵公子若是装其他的病症,也就罢了,可在你进将军府之前,许某在骡车上,不是已经拿出仅有的一颗良药,叫你服过了?”
许青涵说到此处,那丝怒意又涌上心头,低低冷笑道:“我手上虽然有祛避瘟疫的方子,可那药材极其难寻,千辛万苦才配成一副,炼出一颗药丸,因为遇到了你……遇到了你,一时昏了头,就给你吃了。可赵公子居然说,你染了瘟疫?”
赵杀听到这个缘由,眼眶通红,把布帘又拢紧了一些。
若是许大夫当真无qíng无义,见他信中落魄便抚掌而笑,赵判官反倒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伤心难过。
那一回虽然服了药,但没过多久,人就一命呜呼,不得已重新换了一具皮囊,白白荒废了青涵这一番心血。
可青涵并不知道,自己并非世间之人,在他回护不及的时候,已经死过许多回。
青涵并不知道,所以每一回都担惊受怕,伤心流泪,竭尽全力、竭尽全力地救他。
许青涵见那重锦布被拽出许多皱褶,榻上人呼吸渐沉,以为自己说得重了,虽然仍冷着一张脸,心中却无来由地有些不安,怫然催道:“怎么还不说话?”
赵判官隔着一道布帘,听着许青涵句句诛心,字字如刀,一颗心却软如chūn水,dàng起阵阵涟漪,仿佛又认清了那人几分,看穿了他一番qíng意。
这人生得清雅秀美,禀xing也是一般高洁,当街施药义诊,身负功德。
唯一的不足,却是时常说谎。
说了要同他两不相gān,但狭路相逢,仍是把他救了回来。
说了要一别两宽,海阔天空,但临别在即,念着满城瘟疫,又喂给他仅有的一颗良药。
说了不信他患病,却还是来了,站到此处,怪旁人登门相bī。
可青涵身手这般了得,纵然有人相bī,他心中不愿,又怎会站在此处?
到了这个地步,许大夫难道还要骗自己,说他已经看得极开?
赵判官这样一想,更是死死拽紧了布帘,如果青涵知道自己当真染了病,延误了治病的良机,不知有多伤心。
许青涵耐着xing子又等了片刻,终是双眉紧蹙:“你这是闹什么脾气?叫我回来,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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