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_眉如黛【完结】(49)

阅读记录

连赵杀隔壁的亡魂,也含泪吟道:“白发三千丈,红尘几人痴如我……”
赵判官迟疑续道:“死生五粒丹,秋膘一称二十斤。”
那隔壁小舟顿时划远了半寸,找别人颂诗去了。
赵杀稍稍怔了一怔,暗自思量,只道世间遍地是比他更重的qíng,更痴的人。
他伫立舟头,看众多亡者默默垂泪,听无数孤魂自诩qíng深,心中感慨万千。
前日以无qíng观有qíng,只道有qíng皆孽。
昨日以有qíng观有qíng,却道无人不苦……
而今日重回鬼判之体,心怀百结qíng丝,倘若日后赏善罚恶,落笔不忍,又当如何自处呢?
赵杀想来想去,仍是不得其解,索xing往江中踏出一步,双手一招,袖袍鼓满,如虎噬鲸吞一般吸起四周yīn气,慢慢凝练出一具昔日惯用的法身,右手持朱笔,左手持命薄,一身玄领朱袍,俊朗容貌不改。
那徐判官闻风而来,见他踏在鹅毛不浮的弱水上,忙以魂幡一招,将赵判官接进鬼辇中,抄小径上了huáng泉路,左转三生路,再将车辇稳稳停在三生树下,恭维问:“赵兄回得这般早,想必债已经还清了,当真可喜可贺!此时离揭榜还剩数个时辰,稳妥起见,不如兄台再测一回?”
赵杀听了这话,想起昔日那千钧负累,吓出一身冷汗,含糊道:“心中有数,何须再测。”
说着,便以手一指远处那块三生石,低声道:“倒是有几桩前世纠葛,想从头看上一看,徐兄先去吧。”
赵杀说罢,徐判官不知为何一张脸涨得通红,含羞道:“这点小事,何须去三生石前走一遭,赵兄直问就好。”
赵判官怔了一怔:“啊?”
徐判官也是个慧眼如炬的能吏,当下动qíng道:“赵兄是想知道徐某为何出手相助吧,此事说来话长,徐某人的功德祠庙恰好建在赵兄庙后的小山头,每刮南风,便能沾到老兄的香火,时日一长,这才同赵兄一样,修成法身,入选鬼吏。”
赵判官还未回过神来,仍是道:“啊?”
徐判官含qíng脉脉看着赵杀:“这回徐某助赵兄还债,不过是举手之劳,连赠予老兄的丹药也是便宜货,跟赵兄十几年来的深恩厚谊相比,委实无足挂齿!这点小事,何必去看三生石呢?”
赵判官颇为尴尬地深深看了徐判官一样,而后束手束脚地走向排队参观三生石的队列长龙,站在末尾,同徐判官挥了挥手。
徐判官一副拿他毫无办法的模样,远远叮嘱了几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鬼辇,先赴揭榜之地了。
赵杀独自排在队列当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轮到他,忙掏出腰间工牌一亮,被鬼卒殷勤领到庞然巨石东侧,搬来厚重jiāo椅,摆上香案清茶,恭请赵杀坐好,又拿出一张huáng符纸,上书“蓝光宝鉴”“历历在目”“走马观花”“雾里看花”四档。
赵判官依稀知道规矩,斟酌道:“我要看的是七百多年前的旧事,选‘蓝光宝鉴’那一档。”
鬼卒登时脸色发青,喃喃道:“判官大人,七百多年前的事,资源有些老,恐怕放不出来。”
赵杀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了半天,鬼卒只得勉qiáng答应下来,运转鬼力,好不容易才调取出来。等赵杀再定睛一看,四档当中,只剩下“雾里看花”一档能够勾选。
如此一来二去,案上香尽茶凉,耽搁了好一会儿,巨石上总算有云雾散开,慢慢现出模糊人影,赵杀便全神贯注地看起这一段旧事。


第四十章

  眼看着石上皮影戏一般分分合合,刀来剑往,以赵杀之才,从金冠蟒袍、出行仪仗上头,竟然连蒙带猜、看出了七八分。
他在数百年前的人间,居然也是一位王爷,还是前朝一位手握权柄的异姓王。
宗谱上大多护国有功,英年战死,到他已是单传,正可谓满门忠烈,一国肱骨。
这位赵王爷同样是碧血丹心,盛世而生,乱世加冠。远眺láng烟,自请披甲上阵,征战南北……
赵王爷仗打得久了,虽是无暇娶亲,但一路走来,不是在战火荒村,听见稚子啼哭之声;便是有挚友含泪托孤,接连收养了好几名义子。
时人有诗赞曰:上马击狂胡,下马奶遗孤。
赵杀隐隐绰绰看见那五官模糊的披甲男子,胸前斜捆一个红布襁褓,背后斜捆一个白缎襁褓,左手抱着一名黑衣稚儿,右手机弩一抬,一箭she死八百里外一名蛮军统帅,不免老脸通红,自己都不大相信,极想拂袖而去,好在转眼之间,石上烟云变幻,战事平定了几年。
那朦胧人影忽然自大漠狂沙之间,转向靡靡宫闱。
一位宫妃误服了二斤红花,挨了五六回针扎拳脚,在麝香盈室、凉雨倒灌的冷宫中养足十月,诞下一名男婴。
当夜龙气生,风雨作,异象起。
赵王爷好不容易哄着三名稚子熟睡,有小太监用huáng绸襁褓一裹,冒雨抱了这名婴孩过来,求他收留。
三名稚子一觉睡醒,发现屋中又多了一个人,自然涕泪涟涟。
好在赵王爷手段过人,一手蜜糖,一手棍棒,于十余年间,硬是将一生谋略武功传予三人,个个在烈日底下,练出一身蛮力。
唯有那huáng衣稚子,碍于身世,不必提枪耍棍,不必日晒雨淋,只需在檐下读几本兵书。
这一段往事,观来云淡风轻,润物无声,可不知为何,竟是比命悬一线的殊死之战,更叫人心魂难守。
随着时日推移,那红衣小儿,出落得毫无城府,禀xing天真,只有些武勇。
白衣小儿则是允文允武,待人接物淡如秋水,好养得很。
而黑衣小儿得赵王爷一身武功真传,哪怕在“雾里看花”的攒动人影中,仍能看见犹如剑上寒霜的雪亮眸光。
至于最年幼的那一位,读书万卷,通晓帝学,看向赵王爷的时候却极痴缠,品xing亦极温柔。
这四人得其一,旁人见了,也要夸一声教子有方,何况四子皆学有所成,当真是此生何求。
只是好景不长,边疆乱世复起。
这位赵王爷再度披挂上阵,携三名义子一道出征,就在捷报频传之际,圣上却嫌他功高盖主,竟然克扣粮糙,直叫战事艰难,一度无以为继。
那huáng衫义子苦守京中,上闻朝中内qíng,下观义父手书,一来二去,心头滴血,对当朝天子一丝丝生出龃龉。
等赵王爷餐风饮露,终于熬到粮糙救济,将外敌击退,便接到千里加急的一道圣旨,说自家义子勾连众多,领兵谋反,许他戴罪立功,平定内乱。
朝中风雨飘摇,赵王爷却是一身忠骨。
圣上说战,他便战。
这一战牵连甚广,打得极是艰难。
说不尽的英雄聚于huáng衫义子麾下,无数百姓沿途归附,白鹿出林,天生异象,只说他是真龙天子。
可赵王爷只信正统,剑刃所向,断不容qíng。
那谋逆义子先是退避,而后再退,被赵王爷一路诛戮下来,总算肯与他一战。
jiāo战前夕,红衫义子领下翻山越岭走后袭营的重担,动身前悄声问他:“王爷……最喜欢我么?”
赵王爷自然严声呵斥,叫他以家国天下为重,休得胡思乱想。
可那痴笨义子空有武勇,行至山谷狭道,被人以滚石围困,千辛万苦护得大半兵卒逃将出来,自己却是尸骨不全,埋没荒山。
纵然损伤不重,整顿人马后侥幸胜了一场,那又如何呢?
而后白衣义子领兵直击左翼,他身上已有许多处旧伤,赵王爷问他好歹,他还秋水不惊,推说无事,此去浴雨而战,数日数夜,旧伤复发,力竭而死。
终此一世,既不知讨恩,也不知诉苦,忽然便化作孤魂,抽身走了,也无人猜中他一番心思。
纵然正面两军冲杀,复大胜了一场,却又如何呢?
赵王爷一路血战,许多与他同血同宗同疆的儿郎,皆化作他剑下孤魂,许多年过后,才踏着累累白骨,惨淡胜了。
那huáng衫义子被他追杀得筋脉俱损,受死士护持,从此销声匿迹。
他满身伤病,携同样满身伤病的黑衣义子凯旋。
可圣上仍yù斩糙除根。
赵王爷便献出一计,假称因言获罪,身戴镣铐,被幽禁在院中。
直至那罪子信以为真,把生死一抛,贸贸然跑来救他,四面埋伏一拥而上……终是、斩糙除根了。
此后数年,他弃剑封刀,奉还兵符,由武至文,调去无足轻重的边陲,断jī毛蒜皮的小案。
有腐儒说他一门忠烈,为他立起生祠。
可他低头自嗅,只觉一身朽骨,满身血污。
垂垂老矣时,终于有朝中旧友登门探看,提及当年那名反贼,说他极是可怜,当初是为了义父,这才扯了反旗,劫来粮糙,送往边疆。
再到后来,赵王爷便受香火祭祀,烟雾熏蒸,凝成法身,入选鬼吏。
秦广王从履历册中挑中了他,说世间无人类他,无qíng无yù,冷面冷心,正适合安排到孽镜台下,做一名yīn曹鬼判。
然而等赵王爷当真赴了任,已是硬骨俱软。
他终日四处打听,问自己是否愚忠,问横死战场的痴儿投胎何处,问忤逆谋反的孽子是否当真有真龙之命?
待他查探清楚,便开始血泪涟涟,心神恍惚。
未到伤心处,七尺男儿,宁将潺潺汗血捐尽,不折此生傲骨。
倘若真到了伤心处呢……
赵王爷渐渐便脊背佝偻,终日垂泪,口出软语,于二十年间,慢慢化作一只多qíng鬼。
他数名义子当中,有人不知争功,投胎之后,注定世世清贫,他想许他锦绣金屋,泼天富贵。
有人尸骨不全,不受香火,注定零落卑贱,他想还他无边宠爱,保全他痴笨天真。
有人生为真龙命格,被他愚忠所累,几度濒死,到头来受极刑殒命,生前成王败寇,满身污名;命中也断鳞折爪,由真龙堕为罪蛟。
纵使能投胎为人,生前要受言蛊之罪,死后要被鬼怪分食,他也极想护这人脱离苦海,拿命偿他,拿许多怜爱偿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拿自身许多功德去周旋改命。
好在yīn间当差,每当满一年,都是一桩功德,一年到头,还能论功行赏,多发几成。
赵王爷早早把身上十全武功换作五十年功德,远离兵戈,一洗杀伐之气,为了再熬几十桩功德,求人铸了一只二十斤重的酆都铁箱,将qíng爱锁上,沉到忘川水底,总算能心平气和地断几桩案。
旁人见他手脚无力,休沐时木簪青衿,只道他是文官。
他前尘尽忘,也以为自己只提过刀笔,论过风月,欠过无伤大雅的qíng债,是以断案立祠的一介文官。
可自己早该猜到的,平日qíng至深处,也不过是垂着泪,勉qiáng吟两句歪诗,世上哪里会有他这样不通词律的文官?
赵判官想到此处,石上才演练了一小半,再往后翻,皆是他兢兢业业、审鬼断案的过往。

52书库推荐浏览: 眉如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