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掉了,帮我捡一下。”小容远颐指气使地说。
“啊?啊……哦。”金阳低头看了一下,发现在自己的座位下面掉着一个小海豚,这是他们进场的时候工作人员免费发放的,每个孩子都有一个。金阳爬下座位,捡起来踮起脚尖递给容远。
容远拿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问他:“小孩,你叫什么?”
“金阳,你可以叫我阳阳。”金阳小声说。
“哦,我是容远。”容远说完,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过了一会儿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人。
“哎……”金阳急忙叫了一声。
容远转过头看着他,不说话。
金阳趴在椅子上,有些不满意地说:“我帮了你,你要说谢谢。”
容远冰冷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的金阳以为容远要揍他的时候,容远很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哦,不用谢。”金阳条件反she地说。
容远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既然你要说‘不用谢’,为什么又非要我说‘谢谢’?”
“对哦,为什么?”金阳愣住了。容远走远以后,他还在想这个问题。
旁边的小朋友捅了捅他,敬佩的说:“阳阳,你胆子好大哦,我们都不敢跟那个人说话的。”
“是啊是啊,他看起来就好吓人!”
“我上次还看到他把一个三年级的男生都给打哭了呢!他可凶了!”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历数那个可怕小孩的战斗史,金阳茫然地听着,心里觉得……也不是那么可怕啊!明明是个很讲道理、也很……很有想法的一个小朋友啊!
回家以后,金阳就找他爸爸问了这个问题:“爸爸爸爸,为什么在得到帮助的时候,一边要说‘谢谢’,一边又要说‘不用谢’呢?”
金栢摸着儿子的小脑袋说:“这是因为,你要是不说谢谢,别人会以为你是个不懂礼貌的小朋友,以后就不跟你一起玩了啊!”
于是上学以后,金阳找到容远,郑重其事的转述了金栢的话。结果容远听完以后,不假思索地说:“只是因为没有说一句‘谢谢’就不跟你玩的话,这样的小朋友,你又为什么要跟他一起玩呢?”
金阳呆了,好像……也很有道理的样子啊!
再次回家取经,金栢看着儿子天真而迷惑的小眼神,把他抱在怀里说:“但是啊阳阳,你想想看,你刚刚认识一个小朋友,他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这时候你发现他不懂礼貌又不爱讲卫生,是不是就不想跟他玩了啊?别的小朋友也是这样的。所以受到帮助的时候说一句‘谢谢’,这不仅是一种礼貌,也表示你知道这个人的好意,把他对你的帮助放在心里。对方再说一句‘不用谢’,这是他的礼貌。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在细节中加深的。”
这段话有点复杂,金阳断断续续跟容远重复了几句影响比较深刻的话:“不道谢的小朋友,就是不懂礼貌,不讲卫生,大家会不想跟你玩的。”
“哼,一群笨蛋,爱玩不玩。”容远很不屑一顾地说。
几次来往以后,两人渐渐变得熟悉了。因为这件事,金阳作为“唯一能跟容远说的上话的小孩”,在小伙伴们中间很是受了一阵崇拜。
跟一直被家长接送的金阳不同,容远从小学开始,就是自己背着小书包上学或者回家了。金阳很快就忘了那个曾经惊鸿一瞥下见过的老爷爷,一直到期中家长会的时候,那个老人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从金阳面前走过,几年过去他更加苍老也更加可怕了,吓哭了一路的小朋友。
第二天金阳问容远:“小远,那个老爷爷是谁啊?”——在金阳的努力下,容远尽管很鄙视但终于还是同意金阳可以这么称呼他了,这真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我叔爷爷。”容远说。
金阳托着小脑袋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叔爷爷”是一种什么样的称呼——是叔叔的爷爷吗?想不明白gān脆不想,他叹了口气说:“那个老爷爷好可怕啊!”
“有吗?”容远从小看到大,倒是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啊!”金阳忽然两手捂住嘴巴闷闷地说:“我忘了,不能在人背后说坏话的!小远你把刚才的话忘掉忘掉!”
“嗯,已经忘了!”容远点头说。
“骗人!”金阳鼓着嘴说:“哪有这么快就忘了的!”
容远无语,gān脆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金阳又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小远,你生气了吗?”
“没有。”
“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老爷爷啊?”他忐忑的问。
容远摇摇头,坦率地说:“不喜欢。”他有喜欢吃的东西,有喜欢的颜色,有喜欢的书,但人与人之间,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qíng绪。他跟叔爷爷之间,只是生存与依赖的关系。
金阳松了口气,然后又好奇地问:“不喜欢,为什么还让他来给你开家长会呢?”
容远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小金阳听不懂。他有很多亲人,每个亲人都很爱他;他还有很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都很疼爱他的叔叔阿姨,所以不能理解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他问:“那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容远厌恶地说。
“怎么可能?”金阳反驳,说:“每个小孩都有爸爸妈妈,不然你从哪儿生出来呢?”
容远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认真的说:“我就没有爸爸妈妈,我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叔爷爷在河里捡到一个大桃子,劈开以后,里面就是我。”
——也许是他说话的态度太认真太肯定,这个拙劣的谎言一直欺骗了金阳整整五年,一直到他开始上生理课的时候,他都深信不疑地认为有些小孩子是妈妈生出来的,有些小孩子是大桃子生出来的。时效如此之长,也可能跟每个听过他这种说法的大人都哈哈大笑不去纠正有关,时至今日,亲戚朋友之间一提起这件往事,还是会捧腹大笑一阵。
金阳在学校是个很受欢迎的小孩,但也许是因为备受老师的宠爱和女生的喜欢,有些男生就很讨厌他。
学校的夏季运动会上,金阳帮老师把喝彩加油的小彩旗给班里的同学一人发了一个,发完后见还剩几个,正好看到容远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就想过去给他送一个,然后几个平时不太搭理他的男生拦住他说:“金阳,老师让我们去搬点东西过来。”
金阳不疑有他,觉得还是班里的事重要,说:“嗯,好,我们走吧。”
那边容远已经看过来了,金阳跟他挥挥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跟着几个男生离开。
然后金阳被他们带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小楼里的地下室里,在金阳左右张望找老师的身影时,几个男生用力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地上,有个人还踢了他一脚,骂道:“讨厌鬼!马屁jīng!老师的跟屁虫!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我看谁能找到你!”
几人嘻嘻哈哈跑出去,“哐当”一声把地下室的门锁上,还在外面喊道:“哈哈哈……活该!讨厌鬼!晚上被鬼吃掉!”
金阳坐在地上,看看周围黑漆漆、又破又脏的环境,害怕极了,“哇”地一声哭起来。
金阳被锁的这个地方,是学校的旧宿舍楼,计划过段时间就要拆掉盖新楼的。金阳哭了很久,都没有一个人来。
当天傍晚,台风登陆,bào雨倾盆。
旧宿舍楼本来就地势偏低,加上年久失修,墙壁都裂开了好几道裂fèng。在雷声和bào雨声中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金阳忽然听到哗啦哗啦流水的声音,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一看,墙壁上方铁栅栏隔开的小窗户和墙上的裂fèng里,都有大量的水哗啦哗啦流进来,没过多久就在地上积了一层淹没脚踝的污水。
地下室里堆着些旧的桌子凳子,金阳忙手脚并用地爬到一张桌子上,看着那水位越来越高,四周又黑又冷,树木在风雨中发出可怕的声响,时不时劈开天空的闪电在屋子里投下鬼魅般的yīn影。金阳扯着嗓子哇哇大哭:“爸爸——妈妈——”
水位上涨得越来越高,渐渐淹没了桌子,涨到了金阳胸口的位置。
其实如果在桌子上垫着凳子的话,他还能再沾得高一些。但爬上来的时候金阳并没有想那么长远,凳子都堆在桌子下面,此时已经被水给完全淹没了。他哪敢跳下去在黑漆漆的水中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凳子给捞出来?
金阳靠着墙壁,恐慌极了,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绝望和恐惧的滋味。
忽然一道光从外面闪过去,雨声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喊:“阳阳!”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救命啊!”金阳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
手电筒的光透过地下室的小窗户照进来,容远趴在窗口一看,就看到了哭的满脸通红眼睛红肿的金阳。
“你等等!我这就救你出来!”容远喊道,然后跑进宿舍楼去开门,结果发现通往地下室的整个通道被水淹了,露出一小半挂在上面的铁锁,他没有钥匙,而且他还不会游泳。
容远又跑回去,跟金阳喊道:“你等着,我找人来帮忙!”
眼看着他就要离开,金阳怕极了,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走……哇哇哇……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小远!小远!不要走……哇哇哇……你走了我会被淹死的……”
容远拿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水已经淹到了金阳肩膀的地方,他靠着墙壁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离水面远一点。光照亮的同时,容远也看到男孩一向明亮的大眼睛中盛满了对生的炙热渴望和qiáng烈的恐惧。
他一瞬间觉得,如果自己此时转身走了,跟杀了他没有区别。
容远趴下来,从铁栏杆中把手伸过去,说:“你游过来,拉住我的手!”
金阳很小的时候就学过游泳,他看看黑黑的水面,再看看容远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一咬牙,用力蹬了一下墙壁,向着光亮处游去。
地下室的窗户开得很高,金阳游过去试了两次还是够不到容远的手,容远紧贴着墙壁努力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终于在第三次的时候两人手掌相握。然后他两只手一起用力,硬生生把金阳从下面拽上来,让他也抓着栏杆。金阳脚下没有着力点,这么长时间又累又饿又怕,早就耗gān了体力,全靠容远死死抓住他才没有掉下去。
容远把手电筒的镜面朝上用身体固定在一边,指望着有什么人看到这束光会来找他们。大雨从头顶一直浇下来,雨水哗啦啦从他身边流过灌进地下室里。两个孩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对方,在这末日一般的黑暗和水泽中,只觉得对方身上微薄的一点温暖是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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