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心生不忍,也纳闷少年明明有钱怎么还要讨饭,只是看看目不斜视的掌柜,他没敢开口也没敢动弹。
“我先上去了。”宋殊放下筷子,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钱进一直目送他,等宋殊看不见人影了,立即抓起剩下的一个ròu包子跑了出去,将唐景玉扶到一旁,一边把包子塞过去一边问她:“不是给你钱了吗?怎么还在讨饭?”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景玉就更委屈了,“我,我……”
钱进瞅瞅她快要被包子塞满的嘴,无奈地拍拍她肩膀:“你先吃,吃完再说。”
唐景玉感激地看看他,自觉吃相碍人眼,忙背转过身láng吞虎咽。
少年肩膀瘦弱,钱进盯着瞧了会儿,朝伙计打声招呼,让他再拿两个ròu包子过来,不就是一顿晚饭吗,他请得起!
于是唐景玉连续吃了三个ròu包子,终于有力气诉苦了,抓着钱进胳膊往来路走,“钱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刚进镇子就被两个乞丐拦住了,他们不但抢了大爷送我的盘缠帕子,连竹筒都抢了过去……钱大哥求求你了,他们有两个人,都比我高,我打不过他们,你帮我抢回来行不行?”
钱进一听,火冒三丈,领头就往前走:“连我们掌柜给的东西都敢抢,你领我去,看我不打死他们!”
唐景玉连连点头。
可惜他们赶过去的时候,两个乞丐早没影了。
钱进领着唐景玉找了一条街都没找着人,再看唐景玉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气又头疼。还想继续找,唐景玉拽住他,低头叹气:“算了钱大哥,你快回去伺候你们掌柜吧,反正我明天就能见到亲戚了,今晚也吃饱了……只可惜白白辜负了你们一片好心。”说完转身要走。
掌柜自己在屋里待着,不需要人伺候,因此钱进并不着急回去,好奇问她:“你要去哪儿?”
唐景玉顿住脚步,指着镇子里面道:“找条巷子睡觉。”
风餐露宿,她早习惯了,说起来十分随意,钱进却莫名地不忍。换个素不相识的乞丐,他才懒得管对方睡哪儿,可这个少年跟他们走了一段路,人也乖巧懂事没有死皮赖脸地纠缠,又刚刚被抢,他就想多帮他一把。
“这样吧,今晚你跟我睡一屋。”钱进笑着道,“我跟我们掌柜定了两间房,一会儿上去你别出声,明天等我们走了你再走,别让掌柜瞧见就成。”
他五官周正,眼睛有点小,笑起来显得特别和善。唐景玉真的很感激他,但她现在也确实需要钱进帮忙,所以她不得不继续装可怜,边随钱进往回走边小声问道:“钱大哥,你身边有换洗衣裳吗?”
“有啊,你问这个做什么?”钱进诧异地问。
唐景玉挠挠脑袋,一头gān糙似的头发发出沙沙声:“我,我怕我这样找过去会被人看不起,钱大哥,你能先把衣裳借我穿穿吗?一会儿你把你家住哪儿告诉我,等我安顿下来,我把衣服给你还回去,要不我攒钱给你买身新的也成。对了,我是投奔我二舅去的,他姓秦,在城西……”
“行了行了,不用告诉我这些,好像我怕你赖账似的,一身衣裳而已,值不了几个钱。”钱进慡快地打断她,“大哥跟你投缘,这次就帮你帮到底,等你安顿下来,直接去宋家灯铺找我,问路时你说宋家灯铺,城里人都知道的。”
宋家灯铺?
再次道谢过后,唐景玉暗暗将这四个字记在心里,万一日后有急事,她也只能再次求助钱进了。
钱进的客房与宋殊的挨着,两人做贼一般进了屋。
钱进把那身换洗衣裳拿了出来,只是看看才到他肩膀的少年,他为难地啧了声,迟疑半晌还是把衣服放回去,低声对唐景玉道:“这个你穿着不合适,我去给你买身新的吧,你在这儿等着,我让伙计送水上来,你先洗洗。”
“钱大哥不用破费了!”唐景玉不好意思地劝道,“就这样挺好的。”
钱进笑笑:“那怎么成,你这一路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要见长辈了,当然要收拾整齐,不过我也没啥钱,只能给你买最便宜的……”
唐景玉连连摇头,低头道谢:“钱大哥对我真好,我会记住一辈子的。”
她听起来像是哭了,钱进不太习惯应付这种场景,安抚两句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下自己,唐景玉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好人还是挺多的。
伙计很快就把水送过来了,正是那个赶唐景玉的伙计,因此推门进来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坐在桌子前也没有太奇怪,放好东西就走了。
屋子里有镜子,唐景玉朝镜子走了两步,快走到近前时又走开,决定明早洗完澡再照镜子。
屋里只有一张chuáng,唐景玉走到窗子那边,倒地就睡。
吃饱喝足睡得就是香,钱进回来她都开始打呼了,迷迷糊糊听钱进劝她先洗洗,她没好气地拨开钱进胳膊,翻身继续睡。钱进挠挠脑袋,看看唐景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随她去了。
若是少年洗gān净了换身衣裳,他愿意跟少年挤一晚,现在……
钱进将新买的青布衣裳放到桌子上,径自脱衣睡觉。
~
唐景玉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这种久违的享受,舒服得她在钱进叮嘱她晌午就得退房时也没有醒,只在外面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她噌地跳了起来把房门cha上,转身跑到chuáng上打算继续睡。
不过没能睡着。
屋子里摆了一个大大的浴桶,那是伙计昨晚抬上来的,旁边还有两小桶水。把窗子关严,唐景玉飞快褪了身上的破烂,先用巾子沾水将身上滴湿,狠狠搓了好几遍,冲掉泥球继续滴水继续搓,把两桶水都用完了,身上终于搓不掉泥头发也洗gān净了,这才跨入浴桶。
水是凉的,可她一点都不嫌凉。
痛痛快快泡了会儿,唐景玉擦gān身上,拿起剪刀坐到chuáng上剪手脚指甲,剪完又去洗一遍,确定身上都gān净了,开始穿衣裳。
钱进心还挺细的,里衣头巾都准备了,这一套行头加起来至少三十四文钱。
唐景玉习惯骗人了,但她也懂得知恩图报,等她攒了钱吃穿不愁时,一定会还钱进这份恩。
粗布短褐,黑面布鞋,只剩头发没梳了,唐景玉抓起头绳头巾,坐到了镜子前。
huáng铜镜里多了张被晒得发huáng的脸。
明明都不把自己当姑娘了,见到原本嫩豆腐似的脸弄成这样,唐景玉还是有点心酸。
父母容貌都很出众,不知为何把她生成了这样,算上父亲给她的这双桃花眼,容貌也只能算中上之姿。长得不好看,声音也不如其他姑娘那样婉转轻柔,没男的那么粗,但乍一听也难分辨男女,怪不得十岁离家后就没有人怀疑过她。
前两年唐景玉看着街上女人们的大胸脯,还担心自己胸脯鼓起来怎么办,后来……
唐景玉低头,目光在平平的胸口扫一圈,不由苦笑。
四年颠沛流离,饿得她都快瘦成皮包骨头了,哪有ròu往那长啊。
不长就不长,当男人挺好的。
甩开那些纷杂念头,唐景玉熟练地给自己绑了个男人发髻。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她推开窗,还没探出头,明媚的晨光先照了进来,刺得她连忙后退一步。
人退了,嘴角却浮起笑容,唐景玉站在yīn影里眺望嘉定县的方向,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两刻钟后,一个穿青色粗布衣裳的少年从棒子地钻了出来,脚步轻快地朝东而去。
☆、第4章
唐景玉运气不错,离开小镇不久便拦到一辆前往嘉定县的驴车。赶车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农家汉子,跟他媳妇拉了新做好的竹筐准备送到城里去,唐景玉一拦车,夫妻俩就痛快地停了下来。
“小兄弟是从外地来的吧?听你口音不像苏州人啊。”头戴糙帽的大娘和善地问。
唐景玉就坐在大娘身边,苦笑着道:“大娘耳力真好,我是从山东来投奔亲戚的,路上被人抢了东西,我爹我娘都死了,我一路讨饭讨到这边。昨天有位大哥看我可怜,送了我这身衣裳穿,今天又遇到大娘肯搭我一程,苏州这边好人真多啊。”
她眉眼清秀言辞诚恳,被夸心善的大娘听了又同qíng又舒服,安抚两句,问她亲戚家住哪儿。
唐景玉跟昨天应付钱进一样,随便编了一个地方,说完小声求大娘:“大娘,你看我之前讨饭,进出城门都没事,现在这样,守城军爷肯定会问我要路引……”
“没事没事,小兄弟在车上坐着好了。”大娘没等唐景玉说完就cha话道,“你在车上坐着,他们就当咱们是一伙的,让你叔跟军爷打jiāo道去,咱们这边太平,查得不严的。”
唐景玉连连道谢。
驴车抵达嘉定县南城门时都快晌午了,日头毒辣辣的,几个守城官兵躲在yīn影里纳凉,唐景玉一边扇凉一边看赶车大叔跳下驴车跑到一个军爷面前说了什么,jiāo了进城铜钱后很快就跑回来了,继续上路。
进城不久,唐景玉感激地跟大娘夫妻告别。
江南富庶,城里百姓穿着比北方一些城镇好多了,唐景玉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实在太渴,便寻了家茶寮。茶寮伙计请她去里面坐,唐景玉知道里面茶更贵,直接坐在了外面,跟两个布衣汉子拼一桌,两文钱就能喝一壶。
茶送了上来,唐景玉倒了满满一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放下碗时满足地舒了口气。
坐在她旁边的高壮汉子看看她,好奇问道:“小兄弟刚进城吧?看你晒得满脸通红的。”
唐景玉点点头,跟他攀谈起来:“是啊,这天可真热,都快渴死了,大哥是城里人吧,怎么大晌午的出门来了?”
“替主家跑腿,主家有命,再热的天我也得跑啊。”高壮汉子也喝了口茶,瞅瞅她,试探问道:“看小兄弟年岁,莫非也来拜宋掌柜为师的?”月初宋掌柜传出消息要收徒,十岁以上十五以下能读会写的少年都可以报名,最近常常见远近村镇的百姓领孩子过来。
宋掌柜……
唐景玉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宋殊宋掌柜?”
高壮汉子笑了:“可不就是他?整个苏州府提起宋掌柜,最先想到的都是我们嘉定的这位,难道小兄弟不是来拜师的?”
唐景玉挠挠头,尴尬笑道:“我爹让我来的,他老人家不知从哪听说宋掌柜要收徒,知道有前途就让我来了,其实宋掌柜到底gān啥他也不知道,大哥你急着走不?不急我请你喝茶,大哥给我说说宋掌柜的事?”
高壮汉子并不急,一听有免费茶喝,耐心地介绍起来。
唐景玉一边喝茶一边听,越听越震惊。
她只知道宋殊是当年的新科状元,也知道他是新帝倚仗的宠臣,就这些也都是在街上听说的,其他的她不曾主动打听。如果不是宋殊生的太好,四年过去,她恐怕都认不出这个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天之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