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不相gān的外人。
意识到这个事实,心底针刺般的痛终至泛滥,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直至掌心传来温热感,腥红从指fèng渗出,滴落在地上,溅起朵朵红梅。
他突然想仰天大笑。
他也真的笑出了声,不顾青叶诧异惊愕的眼神,笑得弯下了腰,笑得不可抑制,笑得泪流满面。
自己为了那惊鸿一瞥,相思成灾,如今,却连一句话也没与他说,甚至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便已人踪杳杳,那他修行了一千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他的天庭,又有什么可以眷恋的呢?
造化如此弄人,叫他qíng何以堪?
不,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心意要就此埋没,更不甘心他要受如此的冤屈,生生世世不得善终,那是怎生的痛苦啊!
那个人,一定是为了隐瞒什么才这样做的。
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即使,他已经转世。
2
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这个念头一浮起,便再也沉不下去了。
雁持不知不觉又走到瑶池边。
抬头一看,当年受碧华恩泽而重生的叶子,已然长成一棵绿叶婆娑的参天大树。旧地重游,心中翻涌起复杂难懂的感觉,万般滋味到喉头复又生生咽下。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说的,是不是这般景象?
“你又来偷窥了?”
他一惊,回头。
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孩坐在横槛上,长长乌黑的头发随着双腿的晃动而dàng来dàng去,粉雕玉琢的脸煞是可爱喜人。
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她。
“你又来偷窥啦?”女娃笑嘻嘻地,“当年你就在这里偷偷看着碧华上仙和十三公主,别以为没人看见哟。”
又是一惊。
“你是谁?”
“我啊,”小女孩脑袋微偏,狡黠一笑,指指前面的瑶池,“我就是那池中的青萍啊。”
“上次你是来看碧华,这次又是来看谁呢?”
听着碧华这个名字,心中隐隐一痛。
不知为何对眼前的小女孩心生亲切。
“我是回来看他的,可是……他不在了。”
“他下凡了,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知么?”青萍惊讶。
阵阵痉挛般的痛楚最后皆化作长长的叹息,终至无言,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他只想着要再见他一面,惟有苦苦修行,方能赶上他的步伐,甚至……与他同行……
奈何天不从人愿,奈何造化弄人,奈何……他与他无缘……
“也是个可怜人呢……”
“什么?”他一时没有听清小女孩的低语。
“没有,”青萍又恢复了天真可爱的神色,“你想去找他么?”
是的,他想。
可是,茫茫人海,没有碧华的气息作引导,纵使他是上仙,也难如大海捞针。纵然最终找到了,也是千百年以后,沧海桑田,变化无端,世事难测,何况乎人?
“我有一块以前碧华常常佩带的玉哦。”
他眼睛一亮。
青萍嘻嘻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rǔ白色泽的温玉,递给他。
他接过,玉在自己手上散发着淡淡的月晕般的光辉,一如碧华给人的感觉,被一种温暖又心酸的感觉包围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碧华的。
想快点找到他。
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心下感激却又有几分疑惑。青萍看出他的犹疑,笑着挥挥手,“快去哦。”
他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为什么如此帮我?”
“因为我也想让自己幸福啊。”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树荫的遮掩让人看不清她的表qíng。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也笑了:“那么,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不必深究,只要过得幸福便好。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不知他与碧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月桂树下,一名身着绿衣的娉婷少女喃喃低语,黯然神伤。“镜中月,水中花,惊鸿一瞥,碧落huáng泉……但愿你……真的认为值得……”
“……碧华哥哥,这是我欠你的,你可千万要珍惜,不要再让犹豫失去了它……”
他去的是京城。
因为碧华在京城。
手紧紧地握着那块暖玉,一刻也不愿离手。
几个宵小以为是什么绝世珍宝,一路跟踪他,甚至出手拦截,都被他打发掉了。
不由感到好笑。
原来自己成仙的几千年来,人xing并没有多少改变。他们依然以为,被别人所珍视的东西,才是好的。殊不知,最珍贵的东西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无论何时,京城永远是最繁华,最热闹的,也是最容易流传消息的地方。
“你们知道么,六王爷快回来了呢?”
“真的吗?什么时候?”
“现在恐怕快进城了。”
“真是太好了,我们又可以一睹王爷的风采了。”
坐在客栈里,听着客人们的谈论,面无表qíng。
凡尘之事与他无关,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暖玉的气息明明显示他就在这附近,可是这些天却找不到他,那种空茫的感觉让他几近窒息。
“六王爷这次凯旋归来,恐怕皇上又要大大地赏赐一番吧。”
“难说,自古功高震主啊,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轻轻叹息。
“六王爷仁德慈悲,劳苦功高,难道皇帝老子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粗豪的声音响起。
抬头一看,是一个豪慡的汉子发话。
看来这个六王爷真是广得人心啊,他如果不是真的忠心耿直了,就是心计之深无可比拟。然而,他从来都不相信世上有真正慈悲的人。
除了那个人。
那个人,一想到他自请下凡,那样俊雅绝伦的人终于也要受到十丈红尘的玷污,他就痛得连心都拧了起来。
“六王爷进城了!六王爷进城了!”
不知谁先喊起来,客栈里顿时沸腾一片,大家都挤着向门外而去。
心蓦地一动,低头一看,手中的暖玉正淡淡地散发着墨绿的光芒。平静的心思激动dàng漾起来,不由站起身,随着人流走至门口。
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沉重而节奏鲜明。
军旗当空飘扬,带起无数凛然气势。
后面是军队缓缓而行,步履整齐,可见领军之人治军严明,毫无扰民之态。
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骏马,银白盔甲在阳光下反she出耀目的光芒,让人看不出他的面目,他不由微微眯起双眼。
“六王爷!六王爷!”
“六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旁的人群欢呼起来,齐齐跪下。士兵似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喜悦,一个个脸上流露出自豪骄傲的神qíng。
他不想太过显眼,也跟着跪下。心中却暗暗摇头,太过锋芒毕露了,即使他是无心,任何一个有脑袋的皇帝都不会放过一个在民间声望比自己还高的人。
功高震主,自古如此。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大家不必多礼,请起。”
他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依然看不清他的容颜。
可是那声音……那声音……虽然早已不同,然而,他不会认错的,那种淡定,那种风清水净……
就在他怔然失神之间,万人欢呼下依然镇定自若的战马,却突然像踩到什么而发起狂来,嘶叫着,向人群冲去。
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散逃窜,只余下一个小孩,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满脸惊恐,却一动不动。
来不及细想,他飞身上前,揽住那孩子,往旁边一带。
这时那六王爷也刚好一提缰绳,硬生生将马勒住,然后,翻身下马,轻轻托起马蹄,让马不由自主地伏下来。
动作一气呵成,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凝固的静默突然爆发出来,人们发出阵阵喝彩,称颂声不绝于耳。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孩这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仿佛是一个讯号,令人眩目的寒芒挟着破空之声席卷而来。
目标是战马的主人。
刚刚才从惊悸中恢复过来的人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训练有素的士兵部将们即使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
因为利剑已近在咫尺,直指眉心。
不暇细想,他掠身上前,抽出缠腰软剑朝着来人扫去。自顾不暇,来人只得剑尖一偏,应付他的袭击。两人霎时缠斗在一起,刺客再也没有多余的jīng力去刺杀目标人物。
刺客面罩下的目光透出yīn狠和惊异,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阁下似乎不是御音的手下吧,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淡淡一笑,并不答话,无论来人使出何等狡猾难缠的招数,他的剑始终指着刺客,令蒙面
人气极又无可奈何。余光一瞥,见士兵们已将六王爷保护起来,想刺杀他就难上加难,何况还有眼前的人。
刺客再也不耐久斗,虚晃一招便使轻功逃逸。
他把软剑收回,无意追赶。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想杀生。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御音感激不尽。未知公子尊姓大名?”温文尔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当年飞花落何处,寻寻觅觅,泪满阑gān。
叹年华一瞬,今人千里,梦沉书远。是他,真的是他。
即使容貌不同,即使声音不同,即使身份不同,即使过了千百年……他依然能一眼认出他。
眸子蒙上一层酸涩,喉头哽咽,嘴唇张张合合,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过得好吗?
你还记得我吗?
想必,不记得了吧。
天界于他,早已如前尘过往,而他,也不过是与他有着一面之缘。
而已,而已,仅此而已。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相思,恍如huáng梁一梦。
梦过影沉。
看着他虽温柔却陌生的眼神,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是否该到了梦醒的时候?
千言万语到了口,终究化作淡然,“在下雁持。”
眼睛极贪婪地搜寻过他的容貌,却也瞥到街道两旁百姓的喧哗拥挤,不得不迈开脚步。
“告辞。”淡淡一颔首,他转身就走。不想引人注目,更怕再不走,自己会压抑不住,泪流满面。
“此处非长谈之地, 雁公子可否等本王移jiāo兵马之后往敝府一叙?”虽然他救了自己,但对方刚才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御音却忍不住叫住他。
一袭月白长衫裹住削长的身材,清俊而苍白的容颜在阳光的照耀下和微风的chuī拂中恍如遗世独立,令人不由涌起莫名的心酸。尤其是他的眼睛,那深若寒潭的眸子里,温雅而怡然,却隐约藏着莫名的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