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间,只听那华服公子昭炎道:“先前云罗姑娘昭告天下,说要以文会友,以武招亲,不知此话可还有效?”秋云罗轻轻一笑,如流霞展颜。“自然是有效的,奴家心中一直有三个难题未曾解开,若是有人能为云罗指点迷津,云罗愿以此身服侍,伺候左右。”
话刚落音,即有绿绮捧着一泛着墨色光泽的棋盘走了过来。她将棋盘放于厅内的八仙桌上,又揭去上面的白纱。秋云罗被誉为红颜素手,并非单单由于她无双的容貌,更因为她的琴艺之高,棋道之jīng,曾令宫廷乐师、棋士也甘拜下风,而现在居然有一盘连她也解不开的棋局,又怎能不让人好奇万分?众人闻言皆上前一窥究竟。
只见古朴的棋盘上稀落摆着几课黑白相间的琉璃子,如同散布于天幕的繁星。乍一看似乎无路可走的死棋,仔细端详却好象还有活路,如此看下去,竟是天地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我收回视线,抬头瞥过众人,每个人脸上皆现出深思的表qíng。此时秋云罗开口道:“此局名曰‘璇玑’,是奴家从一古谱上所得,本来坐隐一道并无残局之说,然而这局棋据说是主人未曾下完便飘然离去,那之后便无人能继续走下去或者解开它,自奴家得此棋谱,多年竟成一心病,今日斗胆拿来,便是希盼借诸位之才智能为云罗解惑。”
我搜遍心中所能及的上古棋谱,却无一有此残局,却不知秋云罗是从何而得?此局jīng妙已极,堪比珍珑,设局之人才智之高,令人钦服。
但见那名唤作昭炎的少年忽然神色一动,喜上眉梢,拈起一子便往盘中放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棋盘中央,顿成众星拱月之势,绿绮在一旁拍手叫好:“昭公子这一手下得妙啊,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任昭炎如何老成,毕竟不过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听得绿绮的夸赞也不由染上了些许得色。却见秋云罗微微一笑,素手执一白子往其中轻轻一放,棋子发出清脆铿锵的声韵。众人定睛一看,昭炎方才那手一成死棋,下了等于白下。“公子这手棋奴家也曾试过,只是步子虽妙,对于大局来说却也是无妨的。”语气委婉,想是为了不伤及他的自尊。昭炎现在方知道绿绮刚才是在捉弄他,脸色不由涨红了,狠狠地瞪了一眼绿绮,绿绮却向他扮了个鬼脸,又朝我挤挤眼。看着两个好似孩子的人在一旁暗cháo汹涌,你来我往颇是有趣,我也忍俊不禁,此时昭炎恰好望了过来,我玩心一起,也学着绿绮朝他扮了个鬼脸,而后又报以微笑,小小地报复一下他刚才对我的态度。本以为少年又会如同先前一般投来轻蔑的眼神,却不料他忽地脸一红,竟然撇过头去,令我暗暗称奇。
此时闻得秋云罗的声音道:“奴家见秦公子神色轻松,莫非已是成竹在胸?”“呃,”我脸一红,要知道刚刚自己的心思全被绿绮他们吸引了去,压根就没在研究棋局。“惊鸿才疏学浅,也想不出什么破解之法。”“苏公子?”她又望向苏行。只见苏行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此局看似随手而下,却暗藏玄机,不愧‘璇玑’之名,苏某亦无法可想。”“说了不等于白说!”昭炎嘀咕一声,朝天翻了个白眼,偏偏声音虽小,却正好让所有人听了个清楚。我忍住笑,只愈发觉得这少年可爱得紧。一旁的苏行却也笑嘻嘻,只作未闻,全无不悦之色。
“白府主可有何良策?”盈盈明眸望住白羽尘,仿佛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白某令云罗姑娘失望了。”白羽尘歉意道。“久闻府主jīng于棋艺,竟连府主也束手无策,”秋云罗面带失望之色。“难道普天之下便无人解得了了么?”“棋痴邱闻之术业之jīng,堪比前人,可谓一时无量,秋楼主不妨问上一问,兴许会有收获。”白羽尘温言提议道。秋云罗摇摇头:“奴家早已请教过,邱老亦是搔首挠耳,爱莫能解。”众人一听悚然动容,连棋痴都无法解的棋局,却不知她为何还会来问我们。
就在众人默默无言,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愁眉不展的佳人时,我开口道:“此局jīng妙绝伦,周而复始,乍看是一棋局,何尝未是在道破人生,生生死死,世人尚莫能看破,便如一连环般,知不可解者,就以不解解之罢。”此话本是安慰之语,说完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赧颜,简直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了,怕是又会惹来一顿好笑,却未料秋云罗眼睛一亮,忽而垂首裣衽。“知不可解者,以不解解之。云罗受教了。”言语诚挚,竟似压了无数激动。受教什么?心下讶异,眼睛不由扫过四周,除了昭炎的神色略带迷惑之外,其余各人皆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啼笑皆非,该不是自己的话让人误解成什么吧?
众人未及回神,已见秋云罗示意使女将第二件物事捧了出来,但看使女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是极珍贵的东西。jīng雕细琢的紫檀木盒放在桌上,单单就那手工来说已是一件价值很高的古董,令人不由对其内的事物好奇万分。
纤手慢慢地除去盒子上面的祥云如意锁,将那盖子揭开来。黑绒的软布上置着一柄铁剑,铁锈斑斑,年代久远,看起来连普通二字也称不上,实在丑得可以,用这样一个盒子来装一柄扔在路上都没人捡的剑,颇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了。只见秋云罗小心地拿起铁剑,手指摸至某处按了一下,锵的一声,满室生辉,刺得双目生疼,我不由抬起手遮了遮,片刻方能适应。本来只有一尺左右的短剑如今成了真正的三尺长剑,再不复先前的丑陋,剑身微微颤抖着,动如秋水dàng漾,清波杳杳,静若素骨凝冰,雪意横飞,间或有紫光一掠而过,煞时间整个厅内寒气bī人,真真是神兵利器,莫非gān将莫邪重生?
秋云罗细细地摩挲过那剑身,目光怜惜,伸手挽了个剑花,又是一阵冷香嫣然,碎玉飞花。“此剑名曰‘梦归’,据说是当年澹武帝随身所佩,他对此剑珍爱非常,片刻不肯离手,直至入了陵墓,也要它陪葬。”梦归?我几乎惊叫出声,话到了喉头又硬生生地咽下了,心绪却依旧激动难平。话音未落,只听昭炎失声道:“澹武帝?莫非是两百多年前圣天皇朝的澹武帝?”秋云罗点点头:“正是他。”“若真是此剑,那便是人间至宝了。”连不动如山的白羽尘亦不由微微动容道。秋云罗微微笑道:“岂止是人间至宝?只怕会成为江湖上人人争夺的宝物了。宝剑酬知己,若是遇到一懂剑之人,云罗愿将这梦归剑相赠。”众人知道名剑相送,断不会无缘无故,皆静待下文。秋云罗顿住话语,纤指弹剑,清如龙吟,方又续道:“当年澹武帝极是珍爱这把剑,为此还自创了一套剑法与之相配,奴家不才,还记得其中几式,其余的招式却早已遗失了,若是诸位有谁能想出契合这套剑法的后几招,奴家便将宝剑相送。”
“等等!”昭炎提出异议,“既是那剑谱早已遗失,就算我们将后几招补上,云罗姑娘又如何能断定它与剑法相契?”秋云罗嫣然一笑:“这便要看各位的眼光了,若是昭公子想出的招式得到各位的肯定,便算是契合了。”说罢便举剑一揖,“如此奴家便先将所记的前几招献丑了。”
剑势一起,琉璃光she,忽如三月烟雨,榴花浓香,弹指又是huáng沙漫天,白骨皑皑,只是无论何种风qíng,无不流溢出一股深远的沉郁,看尽沧海的怅然,可惜秋云罗是女子,年纪又轻,就算剑法再如何jīng湛,也只能舞出三分神似。看着剑气纵横,倩影飘逸的模样,我仿佛又望见了那个面如冠玉的温雅男子舞剑的qíng景,明明你已经位极人臣,明明你已经驰骋江湖,却为何还会有那一份挥之不去的凄然。心绪已然神游,口中不觉喃喃吟道:“沉思四十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永忆江湖归白发,yù回天地入扁舟,这是何等yù得而未可得的痛苦,心中牵挂的人既已逝去,自己又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心如槁灰,不过如此……
“秦公子知道这剑法?”秋云罗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苏行他们亦用惊异的眼光望着我。自己又失神了,我有些赧然道:“没有,惊鸿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惊扰到秋楼主了。”秋云罗温婉一笑:“奴家早已舞完,秦公子莫非有了什么想法?”我偏头想了想,道:“请问秋楼主,这套剑法可是一名叫楚梦归的人所创?”秋云罗闻言一震,继而惊喜jiāo加。“秦公子知道?那公子想必也晓得那剩下的招式了?”我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惊鸿只是偶然得知,至于这套剑法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无妨,秦公子可否将刚刚所吟的诗再念一遍?”我点点头。“沉思四十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这诗当是如何?”“此诗虽然沧桑沉郁,却自成一派豪迈淡然,但是楼主的剑法……”“奴家的剑法如何?”我寻思着说便说了,清咳一声续道:“剑法一道,在神不在貌,楼主的剑法雕琢的痕迹过重了。”“哦?”秋云罗挑了挑眉,似乎颇感兴味。“那应当怎样才能得其神?”我不假思索道:“无我之境,以物观物,身临其身,方为其神。”只见秋云罗低头思索了片刻,素手一挽,重新舞起那套剑法,一掠一挥之间已多了几分神韵,虽然阅历难以弥补因而稍嫌不足,但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家。“好!”我不禁为她的天分之高而喝彩。半晌她停了下来,额上冒着微微香汗。“未知各位可想出了那后来的招式。”苏行像是没事人似的站着,还是那副嬉皮笑脸,仿佛不关他的事,白羽尘则是一如既往地温文浅笑,让人看不出究竟,惟有昭炎,才是真正锁着眉头在苦思冥想。“胜负早已分出,秋楼主多此一问了。”白羽尘微微笑道。秋云罗抿唇一笑,裣衽为礼:“白府主好气度,云罗敬佩感激万分。”白羽尘执扇一揖:“只盼他日楼主大喜,莫忘了羽尘的一杯喜酒。”秋云罗脸红了红,没有答话。旁人却不知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只怔怔看着。白羽尘转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衣袖扬起潋滟的波纹,飘然而去。
“喂!你就这样走拉?”昭炎这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朝白羽尘的背影大喊。“白某自愧不如,留在这里岂不无趣,秦公子,他日有缘再见吧。”远远地传来悠长清朗的声音,人已不复踪迹。向他喊话的是昭炎,却不知他为何点到我的名字。我反应不过来,只看着昭炎轻哼一声,“算了,反正我本也就是来凑热闹而已。”说罢又白了我一眼,我被他瞪得莫名所以。“我走了。”无趣地撇撇嘴,此时方真正地流露出属于十几岁少年的任xing,他向秋云罗抱了抱拳,转身离去。“我还会来找你的!”临走还不忘信誓旦旦地朝我说道,我哭笑不得,自己又哪里得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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