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像我的惊鸿。”那人亦笑。“我们走吧,你不是说要把所有的风景都看透?”
“惊鸿啊惊鸿,与少主分别不久,你竟变得如此热qíng了?”侍立一旁的留衣眨眨眼,一本正经地不解道,水瞳里漾起无数促狭。
“恩。”回她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难以避免地微赧,却仍然毫不犹豫地携起那人的手。
身后,是大笑,是翠微花影间流不尽的行云。
☆、第38章
天下泉水繁多,尤以竹山泉最负盛名。因泉流过处是一大片桂花林,故又曰“桂泉“,其水之所以称著,不单由于它的甘凉清甜人间少有,更因为那七八月桂花开时,落花簌簌,暗香浮动,飘飞仿佛若有声,堪比玉石铿锵,灵动秀美,天下无双。许多隐世高人,便喜隐居于此,对月弹唱。我与慕容、留衣出了大理,一路沿东北而行,也是为了一睹传说中极得天地灵气的桂泉。
“惊鸿,天下名泉何其多,单是大理便也有无数,何必一定要绕远路去看呢?”留衣不解。桂泉在竹山,而竹山又在叙江下游近南,到那里几乎需横穿过整个南朝。
我狡黠一笑,生出无限向往。“自小便听南朝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先前虽也有在几个地方逗留,却一直没有看看它的风物全貌,这次有了高手相伴,定要好好饱个秀色。”说罢回头,那个人亦正温柔带笑地望着我,一味纵容,似乎丝毫不介意我任xing妄为的举动。
“擎天门竟不用你回去了么?”虽然很高兴始终有他左右,然而转念一想,未免有些奇怪。堂堂天下第一门的少主竟可以无所事事地镇日陪我游山玩水半个多月,莫不是他终于被赶出来,抑或擎天门快完了?
“想到哪去了?”一眼看穿我的胡思乱想,好笑又好气地敲上前额。“虽然一直陪着你,门内的事务和江湖的动向我可半点没落下。”见我睁大眼不明所以,他含笑不语,轻击手掌。“出来吧。”几抹黑影闪过眼际,再定神已有人垂首半跪,向着慕容。“这是惊鸿,本座最重要的人。”一瞬间语气近乎淡漠,几乎让我错觉又是那个认识自己之前的人了,手却还紧紧地握住我,似乎早已料到我会不安,会脸红,会挣开。“见过惊鸿公子。”几人几乎是同时道,行止之间配合得天衣无fèng,看得出武功修为极高,丝毫不亚于秦家的任何一个成名高手。
擎天门和冥月教是合该称霸江湖的吧,我在心中暗叹。且不说他们的规模,其深不可测的实力就是一个很大的因素。当然,这取决于领导者,诸如擎天门主和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点点头,难掩好奇地在几人之间打量。这种侍卫,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影”吗?“你们退下吧。”慕容颔首,几人立时消失,迅如闪电又悄若轻烟。我却知道他们无时不刻没有守在主人身边,而这,正是“影”的最大特点。自幼便经过严苛训练使得他们的呼吸几近无声,连顶尖的高手也不易察觉。
“他们就是影么?”慕容点点头,“他们会定时向我报告很多事qíng。”注目远方,嘴角的笑意味不明。“虽然现在是晴天,可是远处的那几片乌云也许将会遮住大半天空。”
有什么事会发生?我闻言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换成了另一句话:“‘影’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感qíng和思想?”慕容收回目光笑了,手指勾起我垂落在肩上的一缕头发把玩。“你总问一些别人连想也不会想的问题,虽然无奈,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从小他们就被训练要绝对听从自己的主人,所以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有自己的意识。”无奈?我撇撇嘴,这不像是慕容会说的话吧。
一路游过南朝诸府,阅尽浣花溪影,小艳疏香的娇软,看过繁华盛世,亦见到千里少人烟的凄清,连山水都jīng致曼妙的江南,人也断不会粗犷到哪里去的。文士尔雅翩翩,亦不乏衣衫褴褛的乞丐,南朝素来重文轻武,除了武林中人,是绝少见到提刀挎剑的行人的。这使我生出无限感触,一直以来的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南北jiāo锋,南朝会负于北庭,而竟要秋云罗一个弱女子去说退百万雄兵,何其滑稽!南朝积弱,但也可以看出此时的北庭尚无意南下,否则不会顺水推舟那么容易就退兵的,况由一名女子来当说客乎?那边战火方休,这里依旧歌舞升平,物丰埠通,究其根底,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虽然知道是无法改变的,然而一路的感受,让我也不由开始思考起这些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然而与慕容在一起的日子极快乐的,泛遍五湖烟月,听断寒山笛风,一声欸乃,将轻衫摇dàng起,满目含笑,唱赋和诗,击节而歌,留衣在旁持酒静听,温温莞尔。多少年后琉璃瓦下,长信灯前,偶尔迷离失神,遥想前尘,依然勾起无限笑意,只觉人生一如huáng梁南柯,分不清是幻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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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竹山?怎么连一朵桂花也不见?”沿路只见漫山翠绿,只觉得有些失望。“傻瓜,你不想想你在路上耽搁了多久,这么慢吞吞地走来,花都早已谢过了。”慕容摇摇头,颇是无奈地笑。闻言不由有点丧气,只道自己太过贪恋一路风光,连花开的季节竟也错过了,好不可惜。
蹲下身,掬起一把泉水洗脸,清澈如镜的水面,映出一张平凡至极的脸。除了那双眼睛稍显灵动,其余皆是乏善可陈,真不知道慕容当初何以放着软玉温香的女子不要,却偏偏来纠缠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子……
直直瞪着潺潺而过的流水,任由脑中纷繁思绪忽掠而过,蓦地灵台一明,几乎要惊跳起来。“我想到了!”“什么?”留衣正细细欣赏着风景,显然被我吓了老大一跳。
对着她神秘一笑。“我突然想到了一种茶的配方。”留衣松了口气,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又被螃蟹咬了。”我什么时候被螃蟹咬过了?真真信口胡言。听出其中的揶揄,我白了她一眼,脸上犹自带着兴奋的笑容,眼珠四转,当下脱口而出:“便叫清泉白石好了,我定会令它成为天下第一茶的。”这是一件向来都怀着极大的兴趣去做并令自己引以为豪的事qíng,试想连齐彝前辈都赞口不绝的茶会差到哪里去?好的茶更要配上好的水方为上佳,方才看到天下闻名的竹山桂泉,立时勾起了自己荒废许久的兴趣。
“好俗的名字。”留衣闻言扑哧一笑,我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理会。天下第一茶,那只是自己一个美好的愿望,却没想到后来时异事迁,随口胡诌的名字竟真会传遍中原关外,成为人们爱不释手,非胸怀风骨之雅士不能饮的茶。
这边对着莫名其妙的留衣说得兴奋不已,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回过头,慕容却正凝神侧首,似乎倾听着什么,嘴角还不时掠过一抹有趣的笑意。疑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冷不防被握个正着。
“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拉了我一路沿着泉水源处走。约莫走了一柱香时间,依旧什么也没有。“听到了什么吗?”慕容侧首笑睇着我。摇摇头,我又不像他,十丈以内飞花落叶皆难逃其耳,自然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了。再看留衣,也是一脸茫然。
慕容但笑不语,又拉着我前行,约两里过后,我竖起耳朵再听,似乎隐隐有人声浮动。“有人?”侧头望向慕容,他点点头,还是那样笑着,显然早已听到了说话的内容。
这无疑大大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这世上能让他慕容少主感兴趣的事qíng着实不多了,脚下不由加快步伐。至林尽处,终于传来清朗却沉稳一如老者的声音:“雨余观山色。”随后是棋子铿锵落下的脆响,另一个声音亦似回应道:“夜静听钟声。”
莫非是在对对子?我望慕容,见他点点头。手随心动,立时想拨开身前树叶看个究竟,不料脚下踩到断枝,发出喀嚓闷响。
☆、第39章
眼前骤然大明,却也落得个不尴不尬,毕竟扰了人家吟风赏月的大好兴致。
眼前两人却似根本没有看到我们,径自不动如山。一着明huáng僧衣,一着灰白道袍,白须白眉,慈容善目,自有宝相庄严,三花聚顶,飘然大有神仙之风。一拈须含笑,一垂眉沉吟,感觉到我们的靠近,却连眉也不抬。
几片黑影从林中飞掠向泉畔栖息,白眉老僧忽地眸色一亮,执起白子往石桌棋盘上一放。“野鸟忘机时作伴。”说罢侧首瞅着道人而笑,颇有顽童之色。“白云无语漫相随。”老道微微撇过头朝我们一笑,亦随手拈起一子放下,如是拈花。
“一灯荧然。”“万籁无声。”“天机清旷。”“灵台空明。”手下愈快,一来一回,已是数十子下,随口漫答,看似单薄的对子却颇能让人思忖再三。
莫非两人竟是在打机锋?我半天方始恍然,再看慕容,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岩前倚杖看云起。”“松下cao琴待鹤归。”
道人微微一顿,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在对着老僧,又像对着我们。“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半垂的眼皮动了动,明huáng衣袖微微一滞,长眉轻敛,波光不兴,陷入有点迷茫的神色。道人只笑不语,含袖望着远方。
“吞得进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话一既出,收口已然不及,只能尴尬地笑着,对上道人微微讶异的抬眸。老僧白眉耸动,长袖起落,一子方下,抚掌而笑。“对极,方才着了相了。”
“公子小小年纪,能对上这一联实属不易。”老道慈霭地笑,让人莫名气定心静。脸皮微赧,我一揖到底。“惊鸿轻狂无知,徒惹笑话了。”
道人含笑不答,眼光移至慕容身上,淡淡一瞥,又转而望向远处溪泉佳水。“此处安静得很,真是修身养xing的好地方,不是么?”“是的。”听出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淡定了不少,亦随道人举目望去。“溪花逐水,秋浓人淡,堪为圣境,只可惜……若是天下皆能如这般便好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一路而来的见闻,话语随着念头吐出,近乎低喃,却仍被道人听了去。
狭长眼眸微微一挑,嘴角轻扬,令我看得呆了一呆,明明已是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却依然举止优雅得体,散发着一丝丝颠倒众生的魅力,此人年轻时,想必也是个俊朗秀逸的风流人物吧。手从长袖中伸了出来,朝着远方轻轻一点。“这里缃桃绣野,实在是一个人间仙境,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莫非也是在此隐居的?”
“不,我们是来这里游览的,碰巧打扰了两位前辈的雅兴。”慕容沉稳答道,语气淡然有礼,眼光却不离道人,仿佛在打量着什么,手紧紧握住我,不让我挣开,全然不顾我的羞恼。一旁的老僧径自垂着头,竟似睡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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