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沧意?”我也喜道。当年的叙江泛滥一事,两人因而相识,虽言语不多,倒也qíng谊颇深,更勿论他还是齐彝前辈的师侄。“不是说过几天才能回来?”
“刚好有事,就提早了。”他瞥了江漫秋一眼,再望向我时,连眼底也满是笑意。“这家伙在我一到官署的时候就将我拉了出来。”
江漫秋闻言却大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惊鸿,他可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就跑过来了,看来你的面子比天还大。”
三人久别重逢,酒过几盏之后,江漫秋突然问道:“你不是在边境上么,怎么会提早这么多天回来?”
严沧意酒杯一顿,眉间掠上一抹淡淡隐忧。“那里不太安稳,我想回来叙职的时候,顺便与今上说一说。”
“不安稳?莫非战事将起?”涉及军国大事,即便此时二楼并没有多少人,江漫秋也不由压低了声音。
“我似乎闻到了这种味道,其中内qíng复杂,不是三言两语便讲得清的,今天惊鸿在这里,我们不要多说这些了。”
我本沉默不语,暗叹若有战火延绵只怕死伤便又无计,只是两朝分裂已久,统一是迟早的事qíng,天下大势非一二人所能左右,我也更不愿去多想,听到他的话却不由心生温暖,知严沧意并非忌我听多,只是知道我不喜欢掺合这些,所以不想坏了气氛。江漫秋也点点头,顺势绕开了这个话题。“惊鸿你来这里,要不要我充一回地主,带你四处游玩一番?”
他提到这个我便颇有几分哀叹。“苍澜不是北庭都城么?这阵子却连个书局都难找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迎冬节上,竞技最多,骑she,狩猎,灯谜,诗会,所以也最忌一字,便是输,书与输同音,所以便要关门几日,这是北庭向来的奇特习俗之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江漫秋见我模样,好笑地解释。
我闻言不免有几分沮丧,虽然南方重文,书业印刷要比北方发达得多,但由于两国相隔之故,加上苍澜领北方之首,所印书中自然也有不少值得一读的,想不到如今好容易来上一趟,却无缘得见。
江漫秋似乎不忍见我如此,脱口而出道:“不打紧,我有琅環阁的钥匙……”
话未落音,我眸中一亮。“琅環阁?可是国史馆琅環阁?”见江漫秋点头,我不由兴奋起来。国史馆琅環阁,据说是自圣天皇朝便已建好,作为当时皇家藏书之用,几经沧桑,居然幸免于几次祝融,也成了现在编纂国史的国史馆,大半孤本至今犹存,弥足珍贵。
严沧意却皱眉:“那里毕竟是官署,不可随意出入……”
“无妨,这几日佳节,官员们都休了假,谁还会跑那地方去。”江漫秋笑着接下,更令我大感希望。
“江兄漫秋……”
“我知道了,喏。”他笑着摆手连连,想是被我瞧得头皮发麻,忙从袖中摸出一串钥匙。“只有今天而已,你自己要小心,虽然那里平日没什么人进出,被发现了也是件麻烦。”
“今天也足矣。”我大喜过望,掩不住心中激动,却见江漫秋眼中笑意流转。“谢谢你,惊鸿。”
“什么?”我一怔而笑,“这句话该是我说吧。”
“谢谢你让我们这些久在官场中打滚的家伙,看到还有一个单纯为心中所喜而高兴的存在。”
“若不是xingqíng相投,我们又如何会相jiāo?”我摇头反问,三人相顾大笑。
心中惦记着那把只有一日为我所有的钥匙,不待第三壶酒温上来,便匆匆抛下他们往琅環阁方向而去,jīng神奕奕,全无彻夜未眠的倦怠。
琅環阁虽在京城,却隐没在少有人至的小巷之中,周围皆是翠竹,自成一格,看来不像官署,倒像是别居,这在繁华的京城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事qíng,也因为如此,国史馆向来清寂。
我望着门上那块古篆刻就的琅環阁三个字,不觉破落,反觉亲切。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找来这里,并不单单是里面浩如烟海的藏书,更重要的是,在当初听到国史馆三个字时,心中便萌生了一个想法。
楚梦归,这个极具传奇xing的名字,除了当年与慕容在崖底偶然发现那个奇特的地方以至自己怀中犹揣着的垂雪集之外,几乎没有一部前朝国史涉及到这个名字。慕容是圣天皇朝嫡系后裔,会知道楚梦归并不奇怪,然而秦家以一武林世家之身,自己却曾在书房中阅及他的详尽生平,笔墨栩栩,犹跃纸上,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qíng,爹却从未向我提及,如今既然有机会来到这里,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查一查。
钥匙cha入有些生锈了的锁孔,费了好些工夫才将之打开,被轻推开的门随即沉闷地咿呀作响。
清静而雅致的小院北面,几根看来颇有些历史的红木柱子撑起一座阁楼,上曰琅環阁。我环视了一周,果然没有看见半个人影,不由窃窃心喜,走过去,打开阁门,乍见一片书架密密麻麻地摆在两侧,上面贴着一些标签将典籍分类,中间空出一大片地方,却都是长桌,上面文房四宝,笔墨未gān,想来都是平日史官之用。地方虽大,却不见得井井有条,许多陈旧的书籍被错乱地堆放在各个角落,从泛huáng的纸张看来,年代已然不近。
我先从书架上的书看起,一排排走过去,都是些传世,早已为众人熟知的经史,只不过装潢更为jīng致,且都是名家手书,实际却并没有什么新意,倒是一旁的那堆旧书吸引了我的视线,只是一边浏览还要一边与不时扬起的飞尘作亲密接触实在不是怎么愉快的滋味。
“……楚字梦归,择日迎中州秦氏大家之女,举朝同贺,帝亦悦。”
这句话蓦然映入眼帘时,我的心陡然一跳,连忙翻看前后,却发现除了这一页的寥寥数字之外,其它的内容完全衔接不上,显然已有大半被毁去,再看这本书,那已经不能算书了,充其量也只是几张破损不堪的纸罢了,我望着手上脆弱得几近碎开的东西苦笑,甫升起的希望又慢慢熄灭下去。
思虑半晌,心中虽然若有所失,却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也已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既是如此,手下便一边忙着翻找更多的资料,蓦地一个声音自头顶响起:“你在gān什么?”
我吓了一跳,动作也随之顿住,在心中暗自苦笑,江漫秋明明说过这几天都不会有人来的,怎么就被自己遇上了呢?如是想着,还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拍去灰尘,这才转过身。
一个大约比我长了几岁的青年站在面前,长衫儒冠,正微微瞪大眼望着我,却没有斥责的意思。我本以为是个官员,却没料到他这身打扮,也自怔了一怔,余光瞥及那堆被自己弄得更乱的书籍,脸上不由微烫,“对不起,我只是进来找书的所以……”
“没关系,”青年的脸柔和下来,露出一丝恶作剧般得逞的笑意。“我也是进来找资料的,趁着老师今天不在。”
敢qíng他是某个史官的弟子?我随意揣测着,漫应了声,看着他蹲下身子收拾起被我弄乱的那堆书,忙也跟着整理起来,愈发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擅闯了这里。“很抱歉将这里弄得这么乱。”
“嘿嘿,这里本来就很乱。”他笑了两声,抬首看我一眼。“你是新来的吧,师从哪位大人门下呢?”
“呃,”我被他问得窘然,怎好说自己只不过是进来看一看而已,说出江漫秋的名字又怕牵连了他,只好随意搪塞着:“我是今天才来的,见没有人,就想先整理一下……”谎越说越大,看着满地láng藉,违心话说得连自己也想笑。
谁折那青年却不疑有它地点头。“难怪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其实除了书架上那些书以外,其它的任它堆在那里也没关系,不必刻意去收拾的。”
“为什么,我觉得这里这些才有价值,书架上那些不过是jīng致的摆设罢了。”我奇道,不觉将心中想法道出。
青年抬首,眼中迸出一丝喜悦的光芒。“你也这么认为吗?可惜老师总说写史是供后人瞻仰,须以正统为主,不能有丝毫僭越。”边说着,他现出淡淡惋惜的神色,手下的动作也缓了下来。“不过今天终于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了,怎么说也得浮一大白才行,走,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下再说吧!”
看着他兴冲冲的模样,我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不过与他相识不久,刚说了几句话,他便要拉着自己去喝酒,再说我刚从聚珠阁出来不久,喉间还流溢着淡淡酒味,若再去喝上几杯,难保待会不会被抬着回去。然而眼前青年的直慡,却让我好感顿生。“我得找一点资料,想来是没法同你去了。”
“这样啊,”他微有些失望,却很快又振作起来,兴致勃勃的样子。“你想找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沉吟着,他是这里的人,对这些书想必要比我熟悉得多,便也不拒绝。“你知道一个叫楚梦归的人吗?”
“楚梦归……”他皱了眉头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有许多人名并非史书都能一一载下的。”
我心中失望,却仍是向他道谢。他摆摆手,笑嘻嘻的,“正因为前人的避忌,才令得我们后人无法看到真正的历史,所以将来我定要秉笔直书,写出一部连帝王的错误也毫无遗漏的史作。”
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却也为他的志存高远而动容不已。“只有帝王而已么?”
“什么?”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多写写市井江湖而一定要局限于帝王宫廷呢,也许那里的才更为jīng彩不是吗?”看着他依旧茫然的神色,我不由自觉唐突起来,想来自己擅自进了别人的地方还在这里信口雌huáng,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的。”只因这青年的xing格朴直而和善,让我再三起了jiāo谈的兴趣。
他终于反应过来,却是眸中一亮,拍手大叫:“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说罢也不理会我,转身便匆忙走入阁楼内室,头也不回。
我看得怔怔,良久才缓缓扬起一抹笑容,如此醉心于写史书的人倒也少见,又看了看那堆经过我们整理却更显凌乱的书,还是决定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眼前忽然一花,方才那人又跑了出来,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再度被他吓了一跳。“秦惊鸿。”
“好,我记住了。”他笑着,又跑进里面,一边回头喊起来。“后会有期哦,我先失陪了。”
我被他这一串动作弄得啼笑皆非,这才忆起自己也还没问起他的名字,想来日后应当还有相见之时的,既然书已看完,要找的东西也已找到,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是想着,一夜未眠加上连续看书的疲倦纷纷涌上来,我揉揉酸涩的双眼决定回去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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