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大嗓门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双喜班规模小,可从来没有戏迷探班的,大家都沸腾起来,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戏迷是何方神圣。
温湖也大大方方地在人群间走过,大大方方地跟其他人打招呼,一直来到那位旦角面前。
“您就是杨贵妃吧?”
温湖的笑容让小花旦一下子就手足无措,她连忙站起来:“是,是我,你是?”
“我叫温湖,是您的戏迷,您的戏唱得真好,以后我可以经常来听您的戏吗?”
“当然,当然可以!”浓浓的妆容掩盖了刘兰儿激动通红的脸,她上台唱旦角的时间不长,这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戏迷的表白。
三两句话的工夫,温湖充分发挥了他在温家上哄老太太,下哄小妹妹的魅力,立马就捕获了对方的好感,两人也很快就熟稔起来,在温大少爷发话今晚的桂花汤圆都记在他的账上之后,整个戏班子的人对这位阔绰的戏迷就更加热qíng了。
如此近的距离,让温湖再次确认了,眼前这位叫刘兰儿的女人,确确实实不是刚刚在台上唱戏的“杨贵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这个女人是假冒的旦角,那么周围这些人早该发现了。
退一万步说,一个唱戏唱得能跟乔绿意以假乱真的名角,也不可能屈就在双喜班这样的小戏班子里头。
所以这个刘兰儿应该就是真正的“杨贵妃”。
那方才在台上的又是谁?
温湖绝对不会认错乔绿意,因为他看过乔绿意的无数场戏,可以说是她的资深戏迷。
乔绿意在唱戏的时候有一个小动作,别人翘起兰花指的时候,通常都是拈住拇指和中指,翘起其余三根手指,而乔绿意则喜欢用拇指同时拈住中指和尾指,只翘起其余两根手指。偏偏这个动作在她做来无比妩媚,那是谁都模仿不了的风qíng。
而刚才台上那个“杨贵妃”,正是有着跟已经死去的乔绿意一模一样的小动作!
难道说乔绿意死了之后还心心念念着唱戏,借着刘兰儿的躯壳还魂来了?
这个发现让向来胆大妄为的温湖觉得很荒谬,更觉得有点可笑。
不过这反倒激起了他深究的yù望,即使刘兰儿不是刚才唱戏的“杨妃”,但刘兰儿一定跟刚才台上那个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温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表现出来,他从小鬼点子就多,用他祖母的话说,“小娃子鬼灵鬼灵的”,所以他打定主意想要把这一切弄清楚,看看这个戏班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兰儿姐长,兰儿姐短,温湖一张甜嘴把刘兰儿哄得团团转,对方甚至还答应他以后可以随时来后台探班,温大少爷这才心满意足地跟大家伙道别,离开戏班。
出了戏班之后,温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找了一个附近卖桂花汤圆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一碗汤圆,一边吃,一边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是总觉得会有什么事qíng发生。
两刻钟后,他的预感成为现实。
“出人命啦————————!!!!!”
汤圆摊子跟戏班子只隔着一条街,当凄厉的尖叫从那里传出来的时候,温湖还在慢吞吞吃着他那剩下的半碗汤圆。
这会儿才是戌时,虽说下着大雪,可行人还是有的,单是汤圆摊子上连温湖在内也还坐着三个人,戏班子里的这一声尖叫,一下子就把大伙都惊动了。
温湖反应最快,从长条凳子上跳起来,立马就往戏班子里冲。
他的心突突直跳,仿佛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祥终于化为实质的感觉,可心并没有落到地上,还是沉甸甸地缀在半空,他的脑海里浮现起刘兰儿的面容,这个女孩子跟他才刚刚分别了不一会儿,虽然算不上很熟,可温湖也是绝不愿意看着她成为牺牲品的。
心念电转之间,他已经第一个冲进了戏班子,那里头已经乱成一团,不少人惊恐地往外跑,也有不少人还围在前面,嗡嗡嗡的议论声在温湖耳边回dàng,原本就狭小的戏班后台更显拥挤。
温湖一眼就看见在刘兰儿跟前伺候的小丫头。“绿儿!”
绿儿回过头,啊了一声,带着满脸的惊惶跑过来:“温少爷!您怎么还在?”
温湖:“发生了什么事?兰儿姐呢?刚我在外面听到有人喊……”
没等他说完,绿儿就飞快地接上:“有,有人死了,是,是……”
听这丫头说话真是让人着急,温湖索xing推开她,并作几步上前,凑到围观人群边上往里头一看,呆了。
一个中年男人躺在那里,血流了一地,他的手还握着把匕首,匕首正cha在他自己的胸口,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令人打从心里发寒。
温湖当然认得这个人,就在两刻钟之前,他还跟这个人开过玩笑呢!
再抬头扫一眼,围观的人中也有刘兰儿,她虽然同样也被吓得不轻,但是人是没事的。
温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戏班老板死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小隔间,用来摆放杂物的,由于这里环境bī仄,并没有单独隔开,只是周围用帘子拉起来,要知道外面就是人来人往,而凶手竟然胆敢就在这里杀死戏班老板!
——虽然戏班老板的手还握在匕首上,但温湖下意识就并不认为他会是自杀的。要知道两刻钟前对方还很正常,怎么都看不出有一点想要轻生的念头啊!
警察还没有来,这也是当然的,一个戏班老板死了,对于戏班来说虽然是顶天的大事,但对于偌大的京城来说,这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了,又是这大雪天的,警察们姗姗来迟也是qíng有可原的。
这时候外头听到动静的人也跑进来了,整个后台乱糟糟的,倒比刚才还要热闹几分。
温湖没有再围观,而是走到刘兰儿面前。
“兰儿姐。”
刘兰儿脸色煞白,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有点魂不守舍。
“兰儿姐,”温湖又叫了一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到一边坐下,关切道:“你没事吧?”
“刚刚,林老板还在跟我说话的……”没有血色的嘴唇阖动两下,刘兰儿颤抖着,“怎么突然就……”
“林老板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然后一时想不开?”温湖也只能这么问。
刘兰儿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了,温湖其实很想问问她关于自己刚才在台上看见一个跟乔绿意一模一样的花旦的事qíng,但是又觉得场合不太合适,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刘兰儿惊魂未定,他也不好就这么离开,温湖抬起头,戏班老板的尸体好像被几个伙计合力搬到外面去了,只在现场留下一大滩血迹,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保留现场原状的说法,警察来了也不可能责怪那些人,温湖看着很多人进进出出,戏班子的人,看热闹的,甚至还有来起哄的,陌生的面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但就在这个时候!
温湖突然站了起来!
动作之大,连刘兰儿都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温湖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往前走,大步排开人群,然后很快就消失在后台的门口。
刘兰儿有点迷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温湖跑出来,他想要追赶的那个人走路很快,脚步匆匆,转眼就已经把温湖落下一大截。
温大少爷的脚程也不算慢了,可因为前面被不少行人当着,视线又要一错不错地盯着前面那个人,这里撞到人,那里被绊一下,速度难免就慢了很多。
可温湖看着斯文,骨子里愣是有一股不服输的气概,越是这样,他就越想追上对方!
那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跟踪,他一直都顾着往前走,也没有回过头,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让温湖锲而不舍。
原因无它,这个背影,这个身形,跟刚才他在台上看到的杨妃一模一样!
就冲着这,温湖也要追到底,追出个结果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跑一追,跑的人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人群中几个闪回,又经过好几个拐角,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会子京城虽还保留着前朝的宵禁,可因为朝代更迭,兵荒马乱的,内外城之间也没有管理得那么严格了,远远的眼看那人出了内城,温湖一阵小跑,生怕跟掉了人,前功尽弃。
外城可比内城开阔多了,那都是京城三教九流的混杂之地,以前满人入关,旗人是都住在内城的,外城就只有没钱没势的老百姓居住,它的格局也不像内城那么规整,东一块西一块,有的是住宅区,也有的乱七八糟建了一些道观寺庙,甚至还有育婴堂和前清的兵部马圈。
而温湖注意到,那个人影七弯八绕,看似对这里的路很熟,在绕过前面一座荒废了的寺庙后面,就失去了踪迹。
四周的荒糙已经长到了膝盖高,月亮隐在云层后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芒,把糙叶都铺上一层银霜,却更显得有点冷清瘆人。
温湖顾不上许多,循着那人的方向,也跟着绕过寺庙,走了快半里地,终于看到前面隐约有座庄子的模样,里面还透着烛光。
☆、第 3 章
这么一个大冷天,温大少爷却愣是跑出一身大汗,他用围脖随手擦了擦脸,继续朝庄子走去,结果等到走近一看,那庄子大门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福寿善堂!
旁边还挂着两个白灯笼,风一chuī,晃晃悠悠,撞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阵阵闷响。
温湖站在那里,被这阵冷风一chuī,顿时打了个寒噤。
要说这个福寿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义庄,安放死人的地儿。
但凡有人死了之后还没来得及下葬的,又或者暂时还没找到亲人收敛的,就会被送到义庄里来,那里头的逝者,有的起码还有一口薄棺,有的甚至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就这么放在木板上,上面盖着一张糙席。有些人死了之后迟迟不见有家人来领尸体的,过一段时间就会被送到城外乱葬岗去糙糙葬了,当然也没有什么棺材,更不可能立碑,政府出钱,总算不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人出了戏班子,竟然一路跑到这里来!
温大少爷就是胆大包天,这会儿也不禁有点嘀咕,但是追都追到这里了,不进去看看实在不符合温湖爱管闲事的xing格,所以他一脚就踏了进去。
前厅很大,正中还供着个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是哪尊佛的佛像,看得出这个地方以前原本还是个寺庙,佛像前面,原本作为大殿的地方,安放着数十具尸体,有的是装在棺椁里的,有的则只是用糙席盖着,有的甚至连糙席都没有,就这么仰面朝天地躺着。
温湖心里惦记着自己要追的那个人,看也不看这些尸体,直接就大步穿过大堂,可等到绕至后院的时候他就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