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采华顿了顿,瞥了王大牛一眼,随即认真点头道:“恩,在理。”王大牛呵呵乐开了,低头逗了逗二宝,又开口接道:“娘子,今天那个王爷其实夸我手艺好了哩!”
谢采华眯眼笑应承着是么。
王大牛用力点了点头,露出了严肃考虑的表qíng说:“他本来还邀我再做几套工艺的,给的银子也不少,但是……”
“但是什么?”谢采华挑眉——王大牛这孩子别看着老实,其实对银子的执念还挺深的。能在有生意的前提下听到后面接个“但是”这种qíng况别说还真不多。
“我一想到他老偷看你,我就不乐意。”王大牛嘴一撅头一甩,还挂念着这事。
谢采华懵了下,脑子里忽然闪过许多念头,但仔细一想却发现什么也想不到。嘴上安慰着王大牛他惦记咱咱惦记他银子不就结了,心里却久久不能平复。
究竟是王大牛想太多了,还是真的有这事儿?
她换了身子换了脸换了名字换了身份。从一个魔教护法重生成了普通木工的妻子,从头到脚都与以前的“丹青”隔了十万八千里,说慕容恒能认出她来,是怎么也不信的。能一眼凭感觉认出一个人这种事儿,谢采华一直认为这是民间小本儿里才有的戏码。
更何况,她与慕容恒连qíng侣这个条件都够不上。
从前她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去爱,去恨。
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惹人笑话罢了。
她从来没想过,那夜过后的她竟然重生在了另一个女子身上。
本来以为就要告别的世界,以另一个姿态重新展现在她的面前——如果说五年前,就君小三那次算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那么这次,她便是彻彻底底地在yīn曹地府游览了一圈。
拿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去念以前的爱恨qíng仇,这种事,她做不来。
曾经背叛和欺骗,甜蜜和幸福,痛楚和挣扎,她都好好地记下了。
但是在这三年里,随着谢采华和王大牛朝出晚归的做工生活;随着一次又一次深山老林中,谢采华和王大牛寻到好木材时的惊喜呼叫;随着王大牛的憨厚;随着谢采华的淡泊,那些她曾经以为会深刻的记忆,不知不觉地被磨平了。
当重生后的第三年新chūn,窗外下起了冰冷的小雨时,谢采华举起铜镜猛然发现她已经将那个名叫穆沙罗的男人的容颜在记忆中模糊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笑。纵然嘴角一片苦涩,却再也留不下半滴眼泪。
心中一片苍凉之际,她知道她输了。
时间真的能战胜一切。
谢采华不知道,也许是明天,后天;也许是明年,后年;又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会不会有这么一日,她在清晨中睁开双眼时会忘记一切。
明明知道心里还挂念着一个人。
但是却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的声音,忘了他的温度。甚至。
连名字也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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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的天家要封新王爷了,有了这么个喜事儿,下面的百姓自然也是闲不住。
吉日一定出来,那赶不上新作的衣服家具装饰等行头,就不能那么讲究地件件放宫里头慢慢折腾,这么一来,那各行各业民间顶尖的铺子就跟着沾了光接到大生意,两脚不沾地地忙乎起来。
这天,张二正蹲柜台里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折腾出一镂花的新图样,正恼着呢,就听见铺子门口传来“哎哟”一声呼叫,随即那孩子的哭声就惊天地地响了起来。
张二抬头一看,愣了。
门口站着一名带着一枚鬼面具的华服男人,冰冷的金属遮住了整张面孔,唯独雕刻出的细长眼眸处,透出冰冷的光芒。这名男子的身后,跟随着一名二十五上下的青年,身著简单的玄色武服,那料子虽是比不上领头的男人,却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支付得起的。
而王大牛的宝贝儿子二宝则坐在地上,啕嚎大哭——兴许是方才一个人在前堂玩耍的时候,玩的起劲没顾着抬头,不小心撞着刚要进门的客人了。
张二犯难了,一时间杵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去抱起孩子好,还是招呼客人好。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往后院望,就巴望着那对夫妻谁能出来帮个忙。
这带着森气的男子,看就知道是那江湖里的人,怕还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嗨,哪有名门正派能作这鬼气打扮?看他穿着不俗,怕来也是笔大生意。
胆子就那么寸点儿大摆那,生意在前又舍不得不做。张二凌乱了——扶孩子吧,客人冷落了生意没着落不说,万一是个杀人魔啥的没准小命都搭上了……不扶孩子吧,给后院王大牛那野蛮份子知道自己折腾他儿子了,非把他撅成两半不可!
正当张二犹豫时候,那玄衣青年上前一步,把孩子抱了起来,放到椅子上,拍了拍孩子屁股头上的灰,嘴里哄着:“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轻易流泪……”
……
张二眨眨眼。
“苍怀。”带着磁xing的yīn沉声从面具后传来,因为隔着一层金属,那声音听起来特别碜人。
妈呀——张二后退一步,就靠着墙支撑着身体,腿直发软。
那鬼大爷好像生气了!
谁知被唤苍怀的玄衣少年听见这么个叫法倒也不怕,乐呵呵地挠挠头站起来,对那男子说:“哄卫衣眠惯了……”
那男子也不离他,转头看向张二。
张二咽了口唾沫。
“静王府的屏风,是你们这做的?”男子顿了顿,居高临下地问道。
张二哆嗦了一下,忙忙点头:“是!是!”
“是你做的?”那人怕是看见了张二上手的雕刀,冷冰冰地接着问。张二却总觉得,面具下的男人皱了眉。
哎哟我的鬼大爷哟~~您就行行好……告诉小的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吧?!您这叫小的怎么答?万一那屏风做得惹您眼了,我这要是说是王大牛可不就害了他么?可是……可是我自己也没活够啊!!张二都快哭了,寻思着今天huáng历是不是写了“诸事不宜”四个大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不是。”
……
还未等那男人开口,前堂通往后院的帘子被掀开了,王大牛探了个头,哟呵:“二子,给我递把新的小雕刀,旧的那个豁了!”
二二二二你个头啊!你二爷这会儿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呢!张二贴着墙没好气。他张二爷搁着想着咋回答才保命糊弄过去,你王大牛就自己往鬼门关上撞!
这边王大牛没听见有回应,gān脆就走了出来,探探头发现有新客人,张二和个木头似地杵在那儿。王大牛冲那客人乐呵了一下,心里叹着这人真高!(……)走进掌柜子里面,捅了捅张二:“二子,你魔怔了?刀也不递有客人你也不招呼,贴着墙作死?”
……张二僵硬地瞥了眼一脸无知不受气氛影响的王大牛,感叹着迟钝其实也不是坏事啊……
王大牛见张二楞不登地,gān脆不理他,转向站在柜台前的客人,咧嘴又是灿烂一笑:“大爷您说您需要点啥,咱给你张罗张罗下订单子!不是我说~咱腾木阁可是全汴京手艺出了名的好啊!前段时间刚给那加官的慕容小爷,嗨,就是静王爷,做了个屏风……那屏风做得!啧啧……这不,这会儿在给王府做第二批家具呢!”
噼里啪啦一大串,王大牛的主要中心就是:咱腾木阁给皇家做工了,人家很满意地订做第二批,所以汴京木工店咱们最厉害。
听他说话的男人听完以后,没如他猜想的那样订下点什么,倒是就反问了一句:“慕容恒那屏风是你做的?”
“啊?”王大牛一愣——这爷胆子也忒大了,直呼王爷名字啊!咋不怕掉脑袋呢?
“是不是?”男人明显不耐烦了,声音里温度降了不少。
王大牛下意识点头。
“上面的图案,哪来的?”
“……这……这是秘密!不能说!”牵扯到行内事qíng,王大牛就jīng明了——感qíng这爷是别的木匠阁派来当探子的?!还想套他话呢!呸!
“不说?”
“不……不能说!”王大牛硬声道,这会儿才觉得这大爷给人感觉冷飕飕的,可怕得紧。
……那男子也不多与他争辩,微微抬高了下颚,唤道:“苍怀。”
“属下在!”一直站在后面不吭声的玄衣男子应道。
“带走。”
“是。”
王大牛眼睛还没来及眨巴,手就被拧身后了,吓得他赶紧吼着:“你们谁啊!!带我去哪!不是官府的哪能随便抓人!哎哟疼——”
……
“王大牛,你拿个刀子怎么拿那么久?”
谢采华的声音,同时在帘子那边应声响起。
监兵卷三【终】
在谢采华出来的那一刻,空气有些诡异地凝固了瞬间。
谢采华看见那个高大的男子身着熟悉的华衣,带着陌生冰冷的面具,忽然如同天神一般,背对着阳光降临在自己面前。
穆沙罗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方才出来的女子身上,只是不着痕迹地一眼掠过——他关心的,只是忽然出现在慕容恒府上新做出来的屏风花样而已。
而那看似平常的“猛虎坐山纹图”里面,隐藏了唯一剩下的、最后一卷尚未确定具体下落的《监兵卷》的重要信息。
谢采华眯眯眼,视线扫视了一圈,在苍怀抓住王大牛的手上顿了顿,最后将目光定在二宝身上:“二宝,到后院去。”
二宝红着眼睛撅嘴,显然是不乐意。
“不听话?”
“娘期虎人~!”二宝跳下椅子劈劈啪啪地往后院去,板鞋重重地拖沓着以表示主人此刻极度不满的内心状态。
当二宝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布后面之时,谢采华眨眨眼,松了口气。
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苍怀的眼睛。
……
苍怀感觉方才自己被注视的那一刻,手上的劲竟然有那么一刻的下意识放松动作。被自己这样反常的反应惊了下,随即立刻qiáng定下心恢复手上原有的力道,甚至更甚之前。这样的动作引起手下王大牛的一声痛哼。
……
王大牛的痛呼同时让谢采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苍怀略微狐疑地打量着谢采华——总觉得,这个女子不是一个普通常人……但是多看几眼,却又好像平淡无奇。而且从体格与动作,从呼吸调息到走路的声响,无一不说明眼前的女子是决计不会武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