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不回来,王雪川也不会蠢到去公司闹,他先得忍。
今天来了江心岛露天party,本想找找丢失的自信,特地修饰一番,不带一点伪装的矜持,来了。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他在步行大桥上抽着烟等城市码头的钟声,好登船去往江心岛的时候,隔着欢快的人群,一眼看到了周檀。
周檀身边那个矮上大半个的男人,留着长长发尾,垂在背后随着走动一晃一晃。
是李陵。
那个李陵真是任何一个空子也不放过!周檀在公司多加班几天,他就能见fèngcha针,侵占周檀的私人时间了?当真是小看他。
王雪川绕开人群,走到他们前头去,又从他们视线范围里折返回来,故意迎面大步走上前。
李陵看到了他,但眼神漠然地在他面上一划,立刻转向了周檀,周檀正与他说着什么。
王雪川气得几乎要颤抖,他不闪不避直直走来,故意撞在李陵肩上。
谁知走在另一边的周檀长手一伸搂住李陵的肩膀,避开了他。
周檀的视线与王雪川相碰。
王雪川张了张嘴,周檀却笑着说:“不好意思,人多,没撞到你吧。”
他看着他的眼神中,只有对陌生人的礼貌的笑意,就像当初与自己走在一起时他看着别的路人那样。
好一个翩翩君子。
撇开那份叫做【王雪川】的档案,周檀面对面也不认识他了。
天上焰火开始逐一炸响,迷醉的彩光一蓬一蓬闪耀又崩散在夜空。
人群沸腾着。
王雪川愣在原地,眼泪大滴大滴掉落下来。
而周檀已经推着李陵走了。
他转头去追寻周檀的身影,却正看到周檀一手抓着李陵的胳膊,一手稳住两人中间的大蛋糕盒,低头吻住了李陵。
那瞬间的画面只是来得及进入视线,王雪川被欢腾的人群碰倒在地上。
之后江心岛的整场宴会都再不能入他的眼。
两个小时前李陵的眼神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像是嘲笑和挑衅。
李陵是什么意思,他明明认出了他来,但那种漠视,丝毫不伪装。王雪川不由得想起在A国酒店套房的客厅里,那个任他羞rǔ却不予还击的李陵。——没错,没错,那不是心虚也不是退让,而是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
他终于是明白,他用自己的优越和道德上的指摘,从未真正伤到过这个人。自始至终,只有周檀能。
李陵心中从来没有过什么准则,周檀就是他的准则。
王雪川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他满心的怨恨和委屈都成了愤懑。
他自此也是第一次由表及里地了解了Creator的这种认知障碍对模仿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凡人看人,乃是一张皮囊,一副德行。
Creator眼里的人,却是没有皮囊的。德行便是最外面的一层。
德行可以模仿,那么德行更里面的东西呢?
德行的更里面,是什么呢?
王雪川却不知道了。
他没有了在party上大出风头的兴致,熙熙攘攘红男绿女,又有谁及得上周檀半分?那个在鲜花丛中只一眼便征服了他的神明,哪里是这些浑身瑕疵的庸人可以弥补的?
王雪川自顾自拿了酒,在远离灯火的地方喝。
这时那个不识趣的女人突然向他搭讪,王雪川无法掩饰自己的厌烦,高傲地叫这搔首弄姿的东西滚。
许娇娇却是不恼。
她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了,会因为被人口头羞rǔ就又惊又怒。她做公关多少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
于是大度的折梅教主冲王雪川举了举手里的香槟,微笑道:“好,不打扰你了。和自己相处愉快点儿,不被爱的人。”
她站起来走开,只听身后是酒杯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哗啦声,还有那年轻人恨恨的声音:“什么东西,也来跟我比?我不被人爱,什么人配被人爱?”
许娇娇本已经走出两步,闻言似乎觉得可笑,又停下来回头,笑道:“哦?看来你以为自己很可爱嘛。”
王雪川yīn狠地斜睨着面前的女人,咬着嘴唇不说话。
“让我猜猜,你这样子,是被什么人好好地宠过吧。”许娇娇竖起一根涂了蔻丹的纤纤玉指,抵在娇艳的嘴唇上,眯起眼睛笑着说,“再让我猜猜,这个人后来走了吧?”
王雪川张目结舌,泛白的脸上浮起些慌乱的神色。
许娇娇消失在纷杂的人群中。
王雪川才回过神来,再去找她的身影,已经连衣角也看不到了。
“等等啊……告诉我……”王雪川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嘶哑地喃喃道。
第78章 无人造访的公馆
李陵抱着装了12色小蛋糕的盒子坐在副驾上,低头不说话。
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脸还红着。
没法去回想那一刻,实在是没法。只要一想,他就有拽着自己的发尾巴在地上滚圈,并且蹬腿尖叫的冲动。他是gān不出来,但已经在这么想了。
还说周檀像小姑娘似的,自己才真是像小姑娘似的。
两个小姑娘似的大男人在焰火下面接吻,还被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绕着拍手起哄叫再来,真是30年攒下的老脸都给丢光了。
他见到了王雪川,站在人群里,不远的地方,用可怕的目光注视他们。
李陵也是头一次亲眼目睹了周檀的无qíng。
分手三天,仿佛从未相遇。
不过他并不是在同qíng王雪川。
他有什么资格同qíng?他们好歹是曾经一场相爱到了尾声。自己呢,自己是周檀下一个爱人之前的xing伙伴。
只是一个chuáng伴,都能有这样在恋爱似的待遇,李陵不知该说周檀是残忍还是慈悲了。如果曾有人为了周檀寻死觅活,李陵是完全理解的。
但他同样不在乎,就像他不在乎王雪川这个前任。李陵发现自己从不用一般人的根本善良去要求周檀。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博士生,博导还在的时候,评价李陵说:别人都道你是个心眼好的,老头子我却并不因为你的心眼如何而对你下定论。你现在善,只是还未到恶的时候。要我说,你是不善亦不恶的,因为你要找的东西不在了。
李陵听不明白,便只是笑。
博导又摇头说:我不可能一直看着你。哪天那样左右你善恶的东西回来了,只希望你保持“不恶”就很足够了。
那时在李陵旁边,有谁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笑着说:老头放心,我替你,永远看着李陵。
说这话的是谁呢。
李陵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记忆是条时间轴上堆积的碎片,只要时间轴没断,特定的碎片被挑出来取走,竟然是这样难以察觉。
李陵害怕起来,伸出一只手,想抓住驾驶座的周檀,可是周檀在开车,李陵只能把手放在他腿上。
周檀惊了一下,飞快地看了李陵一眼,若有所思地笑道:“……怎么了,这么急?”
李陵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周檀闭嘴了。
他复习了一下折梅教主的话:
除非已经在手里跑不掉,绝对不能用语言调戏。
许娇娇为什么会这么懂呢。
车外面是chūn末的雨。
雨打在车外却悄无声息,李陵向外一看,却看到夜幕中一片一片硬币大的yīn影飘悠悠向下坠落。是星星的碎片,还是融化了的云?
李陵:“外面……在下花。”
周檀:“我们在A国出差的时候,也遇到了。”
李陵:“是因为季风?”
周檀:“是因为你。”
李陵侧目去看周檀,却见他一本正经。
简直胡说八道。李陵心里道。
周檀带着李陵去了他在市郊带游泳池和天顶花园的私宅,这还是自杀去世的表姑在遗书里点名道姓留给他的。
表姑三个儿女与周檀的关系都说不上亲密,但似乎都怀着些道不明的仰慕,为他绝好的模样,为他年轻的成就,有这样一个表哥,十分惹人羡慕。不仅如此,周檀挡住了他们那个生前十分bào躁乖戾的母亲的pào火,简直是为他们受过的那个圣人。
所以,对于母亲去世后将大部分遗产留给表哥的事qíng,三个人都没有异议。
周檀倒从未跟别人说起这些往事,此一处地方,也几乎没有带人来过。
除了按点上门的家政,没有管家,也没有保安。
他始终自己一人。
过去十年,只有一个人来过,三次,都是同一个人。
现在正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
第一次,博士生第二年,李陵被仪器伤着了手,休息半个月,被他qiáng行带回来照顾过几天。所幸李陵并未留下伤疤。
第二次,进公司后第三年,他和李陵所在的小组熬夜做一个大项目,最终整合工作落在二人肩上,于是在这栋公馆里昏天黑地弄了几个昼夜,最后躺在桌子下面都睡过去了。
第三次,他进入管理层第一年,实验室的送别会上李陵被人瞎灌,醉了之后见人就跟着走,室外chūn雪未消,周檀不得不把这人弄回家里。
周檀一次也没有过逾矩之举。
那时候的他,觉得李陵和自己会这样下去,一生如此。
互相信任,帮助,别无杂念。
倒也十分美好。
再后来,有其他人陆续经过了周檀的生命。
深一些的浅一些的,都有,却无人再到过这处私宅。
李陵始终是他藏在这间公馆之中的记忆。
空空的公馆里有个地方藏着李陵。
空空的心里也有个地方,藏着李陵。
周檀装作不知道。
只是谁也不能进来,碰那个地方一下。
这些事qíng久远得连周檀自己也快要想不起来了,这时王雪川出现。
那个闪闪发亮的男孩像炸开的烟花,瞬间夺取视线,发出滚烫的热度,将那些孤独的空间全部点亮。
周檀茫然四顾,王雪川照亮的世界里,李陵已经不在了。
他也许,早就不在了吧。
周檀想。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李陵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躲避着亮光,藏在某件家具背后,某个小小的yīn影之中。
只有熄灭刺目的光,停下嘈杂的声响,李陵才会一点点一点点,再次出现。
他说他不记得周檀了,他记得很多很多过去的事,包括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奋斗,可就是不记得周檀这个人的存在了。
周檀很想对这个睡眼惺忪的李陵说:没关系。
没关系。
我还记得你。
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车子停在公馆前庭,李陵刚下车没走两步就被周檀拦腰抱住了。
李陵:“你车没锁!”
周檀:“谁敢进来?”
李陵到底是和周檀差了10公分,被一拎就离地了,他顿时不知该扒住周檀还是不该,只能双手举高装蛋糕的大盒子,急道:“哎,哎,蛋糕蛋糕!”
周檀抱毛毯卷似地拦腰夹着李陵就往正厅里走,哭笑不得道:“放开那盒蛋糕!”
李陵悬空被夹得难受,又不甘心摔了蛋糕盒,手足无措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