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鸥:“哦。”
沈光明又道:“虽然王妃是汉人,但舒琅十分看不起我。他常说我像个女子,不仅长得像,行动也像。其实我已经健壮许多了,连方寸掌也有了一些小小心得,但无谓让他知道。他将我看做女子,便没有那么qiáng的戒心,平日最多说说我好骗人,但也从未真的训斥或者责罚我。说我是娘儿们我也认了。”
唐鸥厉声道:“你不是女子!”
“我知道。”沈光明有些茫然,“我自然知道。舒琅也知道的,他就说说。”
唐鸥语气不善:“我听闻以前有狄人专门掳中原男子亵玩,特别是较yīn柔、偏女相的男子。”
说罢他看看沈光明,沈光明也看着他。
“我yīn柔吗?”沈光明朝他举起双手,手上都是薄茧,“你看我这手,都是茧,还有皮刺儿,摸哪儿不疼啊?你说男子哪儿ròu嫩?这一摸上去,哪儿ròu嫩就哪儿疼。”
他与方大枣混迹秦楼楚馆,对倌儿们伺候客人的手段也有所耳闻,因而直接说了出来。只是说出了口才觉得不对——面前是唐鸥。
沈光明的脸便顿时红了,十分尴尬。唐鸥也一脸别扭,转过头去“嗯”了一声。
正不知如何继续,唐鸥突然伸手过来,抓着他手掌摊开,细细摩挲那掌中的茧。
沈光明背脊一麻,顿时僵了。
“gān活弄出来的?”
“……有,还有平日偷偷拿着木棍练剑。”
“练什么剑?”唐鸥皱眉,“那什么世子要你学的剑?”
“你的秋霜剑。”
唐鸥一时语塞,只将他手紧紧抓了一抓,便放开了。沈光明连忙收回手,悄悄攥成拳头。
实际也无需更多的话。别离时间并不长,能见到对方在眼前,已是这浩dàng江湖中难得的运气。坐了一会儿,尴尬气氛也消了,唐鸥沉沉开口。
“迟夜白说白日寻不着我,我当时是在练武场上跟官兵比试。”他说,“灵庸城里有我爹的旧友,他告诉我养味斋有qíng报贩子。那贩子是迟夜白,我问不出你的消息。老伯又说,守城的找大哥门路很多,认识的人也多,我便去找他了。那时他们正在cao练,听说我是中原那头的人,便来了兴趣。赵大哥也知道我师父的名声,便想请我跟众位弟兄们比划比划。”
这番叙述无头无尾,沈光明一时不知唐鸥为何告诉自己,只认真听着。
“那些官兵秩序井然,我见他们演练了几番阵法,十分厉害。”唐鸥继续慢慢说,“灵庸城是边境重地,这么多年能坚守不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大哥说我面前的那些士兵只是第三序队,也就是不能出战的队伍。灵庸城的第一序队最厉害,和驻守边疆的那些军队差不多;第二序队则负责城墙的巡防与管理,人人有一双火眼金睛。第二序队为第一序队做后备,第一序队中若有人身死,第二序队便立刻跳出好手补充。第三序队则是第二序队的后备。”
“那这么说,第三序队应该也很厉害。你能赢吗?”沈光明问。
“我能赢。”唐鸥平静道,“但我不能赢。”
沈光明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连点头。
“他们个个都在军队里挣命,有今朝无明日。看着他们,我就想到我自己。沈光明,你知道我师父他的xingqíng淡泊,不喜欢掺和江湖杂事。我和他其实有些相似。”
唐鸥十指jiāo叉,声音低沉。
“但一入江湖,身不由已,不是一句不喜欢就能脱身的。我知道少意他也不喜欢做这个盟主,但无计,已经坐上了那个位子,想下来就难了。我呢?我不喜欢杀人,不喜欢勾心斗角,不愿意与任何人jiāo往都蒙着一层人皮面具。找你的时候,我在溪边过夜,也在破庙里迎接过晨光。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快活。我的目标就是找到你,没有别的掺和,就是想找到你。就像我以前在子蕴峰上练武,我的目标就是让师父高兴,就是出师。”
他顿了顿,嘴角抽动:“那些挣命的士兵,他们的目标也很简单,就是日日无大事,天天有好觉。做人做事,目标越是简单直接,似乎就越快活。”
沈光明有些糊涂,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还没见识过多少诡谲,就已经开始觉得这江湖很麻烦了。”唐鸥笑道,“我现在的心态,跟我师父已经差不多了。”
沈光明默默听着,不晓得如何接话。
他知道唐鸥应该是疲倦了。张子桥的死,辛暮云的表里不一,还有少意盟的事qíng,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身上,他又要选择,又要打起jīng神面对。
唐鸥很快说完,转而宽慰沈光明:“我就是想说说牢骚,没有别的意思。”
沈光明连忙道:“我知道许多有趣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看的。等这边的事qíng做完之后我们就走。”
唐鸥一愣:“你还有什么事qíng?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沈光明连忙摆手:“不行的不行的。我还要帮迟夜白去找屠甘。”
他将屠甘的事qíng说了,只见唐鸥的神qíng又变得十分yīn沉:“鹰贝舍怎么变这么烦了。”
“百里疾死便死了,可他心里的那些秘密可太珍贵,不能就这么没了。”沈光明匆匆道,“等从他口里挖出消息,他一定得死的。”
他自然是十分笃信百里疾的下场。恨不得手刃那人,恨不能将长剑出出进进,捅穿那人身体。这些血淋淋的可怕想法一个接一个地从沈光明的心里冒出来,他又努力将它们压下去,压在心底。
不愿让唐鸥知道。不愿他晓得自己心里头那些肮脏卑鄙的念头。
唐鸥似是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我明日还要去找那赵大哥,再跟那些人练习。明晚再来找你,你尽快帮迟夜白寻到屠甘,别逗留太久。”
沈光明想与他再多说一些话,但此处毕竟是狄人王妃的府邸,唐鸥最好还是不要久留。唐鸥对百里疾那头的qíng况不太清楚,打算去找迟夜白再问一下,顺带扰了他睡眠,以排解心中郁气。
两人便告别了。沈光明控制着自己不要把这坦dàng的告辞弄得太依依不舍,匆匆挥手便小步跑开。走在廊上终究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唐鸥仍站在那假山处看着他,脚下一盏翻倒的灯。
“灯!”沈光明连忙向他比划,“要挂好!”
唐鸥便弯腰将灯捡了起来,再抬头时,沈光明已没影了。
唐鸥:“……”
他是不明白沈光明为何走也走得这么gān脆,仅剩自己在这里,可怜巴巴地不舍得。
第二日沈光明早早便起chuáng去寻舒琅,问他谁跟自己一起出府。
舒琅不在他房里,仆人说刚刚圣手屠甘匆匆过来找世子,两人火烧屁股般往王妃那头去了。
沈光明吓了一跳,连忙也跑向敏达尔的住所。
敏达尔住的地方有府里最好的一片花园,园中遍栽着她喜爱的花木。此时已是深秋,关外早已零零散散落了雪,灵庸城的夜晚也极为寒冷。整个花园都显得十分凋零,枯huáng发黑的叶片被霜裹着,落了满地。
此时院中围着不少人,沈光明远远便见到舒琅挺拔的背影。
他小心走近,惊讶地发现人群中居然还有迟夜白。
迟夜白来过这府邸两回,回回都是一身夜行服脸罩着面罩,此时却一身月白色衣衫,卓然众人。
“世子,这件事迟某确实在某些卷籍中看到过,但发生的时间却绝不是现在。”迟夜白指着众人围着的一个物体说,“冬季,大雪,雪积一尺有余。百姓于道中积雪内掘出僵者数人,面皮发黑,双目紧闭,有血水自目中流下。”
迟夜白背书似的说了一堆,最后话锋一转:“此番记载在灵庸城的城志中应该是有的。迟某是在杰子楼里看到的,《异事志》。”
众人对他从哪里看到的并无兴趣,对他所转述的内容倒是十分关注。
沈光明看到有个大汉从那物体旁边站起,见他满脸络腮胡子,便知是圣手屠甘。
“这人死了至少有一天了。”屠甘说,“但昨夜这里绝对没有这玩意儿。”
一旁瑟瑟跪着的丫鬟仆人纷纷出声应和,表示屠甘说的是真话。
沈光明又走近了一点,终于看到那被人围着的物体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浑身发黑的死人。那死人蹲在花园中,双手袖在怀里,脑袋仰着,眼睛正对着敏达尔的房子。
难怪舒琅这样生气。沈光明想。他看了那死人几眼,虽觉得十分狰狞,但因为已经见过百里疾驱使的水尸,倒是眼前这gān巴巴的死尸利落些,也不觉得多害怕。
迟夜白身为鹰贝舍的当家,自然是一入灵庸城就被人注意上了。如今出了这样的怪事,自然是要叫这个最大的qíng报贩子来问问是否听闻过类似是的。沈光明有些紧张:不知道迟夜白潜入府中的事qíng有没有人知道。他站在人群之外,连忙思考如何为迟夜白夜探编一个好的故事。
那死尸来得奇怪,舒琅满心愤怒与惊疑,沈光明出府的请求自然也被驳回了,没得商量。沈光明十分懊恼,他连敏达尔那头也进不去,只能照例做些洗马、擦地的活儿。
正在走廊上擦得起劲,眼前停了一双月白色的靴子,上头还有些银丝绣的花纹。
“迟当家,你这鞋子这么gān净,也敢穿出来?”沈光明抬头问。
迟夜白面无表qíng,飞快从袖子里翻出一对香烛一包纸钱递给他:“拿着。”
沈光明大惊:“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些?”
“唐鸥说的。”迟夜白皱眉道,“我到灵庸城来,没有一晚能睡得着。昨夜好不容易假寐片刻,又被你那唐鸥吵醒,十分可恶。”
他面容果真有些憔悴,眼下有一圈淡淡青色。
沈光明便知道是唐鸥托迟夜白带过来的。应该是怕舒琅今日又改了主意不让他出府才特意这样做。
“你这样跟我搭话……不怕别人起疑吗?”沈光明将那些东西收在怀里,小声问。
“我正在检查府内qíng况,并询问府中仆人,和你jiāo谈那再正常不过,有何可疑?”迟夜白一脸不悦。
因他生得端正英俊,就算是一脸不悦,也是十分好看的。沈光明脸上不觉便带了嬉笑神态:“迟当家什么时候也开始做这种生意了?”
“原本与我无关!”他皱眉低叱,却也不继续说,转而问沈光明昨夜是否见过可疑的事qíng。
最可疑的便是唐鸥了……沈光明坦然摇头:“没有没有。那尸体到底是怎么来的?”
迟夜白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是自己爬进来的。”
白日耀耀,沈光明突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迟夜白仍在低声说话:“这事qíng十几年前灵庸城也发生过,在那《异事志》上记载着。那书满纸胡话,但说到了一个关键处:有打更人在路上见到过弓腰行走的人,步伐僵硬,呼之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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