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īn婚这事儿乐正鲤倒是大概知道一些,早在《周礼》中就有相关记载:“禁迁葬者,与嫁殇者”,就是为死去的尚未娶亲的年轻男女找个配偶,主要是老一辈人觉得,孩子年纪轻轻就去了,尚未享得人间极乐,如果不替其完婚,日后他们的魂魄必然怨恨家人不肯散去,使得家宅不安,说到底也就是迷信,以前有些风水先生为了多挣几个钱,就极力怂恿主人家为早亡的子女办一场yīn婚,以免家中茔地里出现孤坟影响家族后代的昌盛。
早年间这清安镇也有过结yīn亲的,不过并非为了什么家族昌盛,而是两家老人认为生前没能给子女择偶,死后也要办一场婚礼,来尽到他们做父母的责任。
当时乐正鲤刚读小学,因为乐正家在清安镇算得上是高门大户,两家父母便请了他爷爷去坐镇主婚,乐正老爷子答应了,乐正鲤这个小毛孩子见他爷爷傍晚时分连晚饭都没吃就出门去了,心中十分奇怪,便悄悄地跟在了爷爷身后,想要看看爷爷是不是单独去吃什么好吃的去了。
当时清安镇上安安静静,似乎家家都忙着晚饭,镇子上少有人影走动;残阳如血,盛夏时分的暮色浓烈得几乎快要燃烧起来,然而比这夕阳余晖更为热烈的是路上chuīchuī打打穿着大红衣裳的喜乐队,乐正鲤当时觉得很奇怪,这些个锣鼓手大叔以前chuī的不是特别热闹的曲子么,怎么当天却跟被人扣了工钱一样,chuī的调子总带着股凄凉的味道。
他一路缩着个小身子躲躲藏藏,居然也没被人发现,跟着他爷爷和那迎亲的队伍一路到了那户成亲的男方家里,扒着大门踮起脚尖往里头看,嗬,一个穿着红衣裳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正被人搀着去拜堂呢!
小孩儿对这种嫁娶之事的好奇心比少年人还重,乐正鲤一见就乐了,明天可有得跟小伙伴儿显摆的了,自己又见着一回娶新娘子的了!
他扒拉着门框张望,看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官也被人搀着走到了堂前,自己爷爷和两方父母坐在一起,看着两位新人被人这么搀着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眼看着两人就要送入dòng房了,乐正鲤这才揉了揉蹲得酸麻的小短腿准备回家去,却不想他才刚站起半个身子,就看见那对新夫妻被人搀着从回廊走过,一阵风过,将新娘头上的红盖头chuī起一个角,乐正鲤瞥眼看见那新娘子脸上带着和新郎官一般的笑意,但是这笑容却带着几分说不出怪异味道。
这两个人病了吗?乐正鲤咬着手指头想着,以前他去参加喜宴,新郎官不都是要和宾客喝酒的吗?这个新郎官可真是奇怪。他这么想着,眼睛也没离开那一对新人,但见两个身形僵硬的青年人被搀着走远,一双脚却只得脚尖点在地上,完完全全是被拖行而去的。
只不过乐正鲤当时年幼,虽然看清了这两人是被人拖着前行,却也想不通其中奥秘,他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早些回去吃饭才是正事。没想到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提溜着后衣领给整个儿提了起来,他缩了缩脖子,抬头讨好地笑:“嘿,爷爷,您也回家吃饭哪?”
乐正老爷子都给他气得乐了,道:“你下了学不回家,跑这儿来gān嘛?”
乐正鲤赶忙求饶,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撒娇:“我看见爷爷往这儿走嘛,我怕爷爷饿着,叫爷爷回家吃饭呢。”
乐正老爷子细看之下见他神色间并无惧意,以为小孩子爱看热闹,躲在门外头没看见什么,便也松了手,领着小孙子回家去了。
等到乐正鲤再大些的时候来回想这件事的时候,便是一想就是一身的白毛汗,他当年总觉得是看见了那对新人嘴角都挂着笑的,只是爷爷却说他们死了三日有余,是不可能带着笑脸成亲的,他便不敢再将这件事拿出来说,如今听母亲讲起这镇上又有成yīn婚的,才回忆起了这件旧事。
对于yīn婚一事,乐正鲤是持保留态度的,虽说这就是民间陋习,不过毕竟顾虑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qíng,这事儿委实也算是聊表安慰,不好多言的。何况清安镇如今还保留着很多老式做派,yīn婚一事虽不常见,却也是有的。
但是这一回的yīn婚,却是男方已死,女方尚活。
乐正鲤听得诧异,按理说yīn婚双方都应该是早逝的年轻人才对,怎么会有一方尚在人世的呢?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家里找晦气吗?
乐正妈妈撇了撇嘴,道:“所以才说这卖人呢,那姑娘得了重病,听说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可这人还没走,怎么就上赶着找这么一门亲事?还不是看那男的家出的聘礼多,听说就等着姑娘咽气就结婚了……”
说起来这女方家里乐正鲤还认识,是住在平安巷街口的一户人家,姓季,他们家是卖早点的,以前乐正鲤上学时还经常去他们家买包子吃,那小姑娘扎条马尾辫,看着十分jīng神。
如今骤然听闻她遇上了这事儿,乐正鲤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又想着那小姑娘以前虽说不上金枝玉叶,但家里人也是很疼爱的,怎么会因为她得了重病就要想出这种法子来赚这么点卖女儿的钱呢?
二姐接过话头叹道:“有了后妈就能有后爹,她这后妈进了门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这门yīn亲一开始就是她后妈找来的,听说一开始他爸是不同意的,后来也不知那后妈怎么说的,gān脆撒手不管了,估计是想着那后妈生了个儿子,他家没绝后,这就摆明了是同意了嘛!”
听街坊四邻说,季家姑娘看病大概是花了不少钱进去,季家渐渐的就不愿意管了,眼看着姑娘快要断气了,这钱却还是跟投进无底dòng一般,季家这才答应收了彩礼,反正家里还有个男孩子呢,便只等姑娘死了就立刻给两家孩子成亲。
清安镇民风淳朴,虽然搞起了旅游业迎来不少新鲜血液,但镇子里的人却还是安安静静地保持着自己原本的风貌,这也就从另一个层面上意味着他们的守旧,单从这件事qíng上就可见一斑,虽然对此事多有斥责,但也都只是背着季家人念叨几句,他们始终认为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清官尚且难断呢,何况他们这些普通的小老百姓?
吃罢午饭乐正鲤和殷冉遗坐在后院陪家里的老人闲聊,乐正奶奶说了一会儿就坐在摇椅上睡了过去,乐正爷爷拿了件衣服给她搭上,又笑眯眯地看着殷冉遗问道:“小殷看着安安静静的,小鲤鱼你也跟人家学点儿,别一天到晚的上树掏鸟蛋的闹腾。”
乐正鲤耳朵红红的没好意思说话,心道爷爷您没老糊涂吧,掏鸟蛋那是我几岁的事qíng了啊,这么当着别人损您孙子有意思吗?
殷冉遗一本正经地看着老爷子说:“他很好。”
乐正鲤很高兴,看来平时没白投喂啊,现在殷冉遗不仅知道要对老人有话必答,还知道帮自己说两句好话了!
乐正老爷子喝了口茶,点点头道:“别帮这小子说话,他是夸一句就能尾巴翘上天的。”不给乐正鲤辩驳一两句的机会,他又对殷冉遗说道:“小殷这名字起得不错啊,你父母肯定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第40章 yīn娶阳嫁(四)
乐正鲤没想到老爷子会有此一问,一时间心中有些不安和愧疚,早先妈妈挂了电话自己就该跟家里通个气儿的,殷冉遗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这么问话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他兀自在一旁纠结着想要岔开话头,殷冉遗却一脸平静地说:“我师父说,给我起名字的时候正好手边书中有‘冉遗’二字,便直接拿来当了名字。”
这话一出倒是乐正鲤心中有些好奇了,殷冉遗的师父?怎么从来没见过呢?要是能教殷冉遗,那他这位师父得有多大的本事啊?因而不由得眼巴巴地望着殷冉遗,希望他能多讲一点这位神秘师父的事qíng。
殷冉遗却不再多说,乐正老爷子也没有多问,乐正鲤只得岔开了话头,说要去后院看看老祖宗,老爷子挥了挥手:“去吧,你老祖宗前两天还念叨你呢。”
这位老祖宗是乐正爷爷的父亲的姐姐,辈分太高,家里人一律管叫老祖宗,她住在后院的小楼上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因为缠了小脚的缘故平日里深居简出,一日三餐都是小辈们亲自送过去的,这位老祖宗很喜欢小孩子,当初乐正鲤挂的长命金锁还是老祖宗亲自一笔一画描的样子送去金铺打的。
乐正鲤自己也很喜欢这位老祖宗,老奶奶的腿脚不太方便,眼睛却很灵光,他以前在家做作业时就常搬着小板凳在后院里坐着,老祖宗就拿着个绷子在一边绣花,乐正鲤有时候问她生僻字词,老祖宗就随手折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给他看——写了一辈子毛笔,乐正鲤的自动铅笔什么的,老人家表示完全用不惯。
见乐正鲤领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过来,老祖宗很是高兴,坐在摇椅上探着身子握着殷冉遗的手道:“这就是小鲤鱼的媳妇儿吧?长得可真俊。”
“……”殷冉遗一愣,扭头看了一眼乐正鲤,这回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乐正鲤心中暗骂小豆丁送信不送全,在一旁解释道:“不是的,老祖宗,这是我同事,不是我媳妇儿。”
老奶奶一瞪眼让乐正鲤不许多嘴,自己则轻轻拍了拍殷冉遗的手道:“看着也老老实实的,哎呦,就是长得太高太壮了些……”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出来自己重孙儿带过来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
乐正鲤耸了耸肩,示意殷冉遗自己也没发言权了,你自由发挥吧。
殷冉遗蹲下身来,僵着一张脸任由老祖宗对自己上下其手也不敢动弹,他知道这是乐正鲤很重要的亲人所以不能挣扎,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又怕惹怒了老人家,索xing也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下来。
乐正鲤见老祖宗说满意了,这才蹲在摇椅旁来跟老人家说话:“老祖宗,他是个男的……我妈那会儿听错了。真不是媳妇儿。”一面解释一面觉得十分的憋屈,当着殷冉遗的面跟自己家里人解释他不是媳妇儿什么的……真是想想都十分奇怪,希望殷冉遗不会生气才好。
然而老祖宗显然不太愿意听到自己的重孙媳妇儿就这么白白跑了,轻轻摸着乐正鲤的头发道:“小鲤鱼呀,你要跟你的媳妇儿好好过,闹别扭了可以好好说,但是不能说不是你媳妇儿这样的话,晓得吗?”
乐正鲤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殷冉遗一眼,那意思是我这真没办法解释了,然后把心一横,点头应道:“嗯,我知道了。”
老祖宗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好孩子。”又把殷冉遗的手递到乐正鲤手中让他握住,轻声道:“这成家了呀,就是两个人过一辈的事qíng了,哪里能不吵嘴呢,以后你要是欺负你媳妇儿,老祖宗可不饶你。”
乐正鲤原本心中十分尴尬,但当殷冉遗的手被递到他手中时,心中除了尴尬却又多了一分难以言说的悸动,他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就好像自己现在真的带着心爱的伴侣回家来给老祖宗看一样,柔声答道:“好,不会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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