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诲画牡丹,往往只画一两朵时兴的白牡丹,再以粉色桃花海棠点缀,再在枝头细细勾绘一两只喜鹊huáng鹂,既雅致又显得喜庆,往往卖的极好,这一个月的进项,竟比原先在洛京一年都还多些。
转眼间已是三月初一,苏诲与刘缯帛站在贡院之外,心中都难免紧张。
“只愿晏如一举得魁。”刘缯帛对他笑笑。
苏诲本想冷哼一声,径直进去,见他笑脸却也无法发作,便只低低道,“策论莫提均田一事,莫提空话,只说些实务类的真知灼见,至于诗赋,我先前为你捉刀的那几篇你可记熟了?到时候千万别……”
刘缯帛听着他絮叨,面上露出几分柔和笑意来,苏诲瞪他一眼,正准备再说几句,却突然顿住了。
向正心吊着手臂,脊梁却挺得笔直,独自一人缓缓走过来。
刘缯帛眉心一动,上前道,“持修兄,你……”
周遭又有些寒门子弟围了上来,向正心对他们安抚一笑。
苏诲目光晦暗地看他,淡淡道,“你意已决?”
“不错。”向正心很是坦dàng。
苏诲眼带煞气,“那便不要连累旁人。”
向正心左右看看,洒脱一笑,“人之本xing便是捧高踩低,众星拱月的滋味,苏兄怕比我还要清楚。可一旦身败名裂,甚至身陷囹圄,又有谁会说上半句话?”
想起苏氏前事,苏诲心中一闷,瞥了眼正与旁人叙话的刘缯帛,恨恨道,“这些小人不论,这世上总有实心眼的。”
“苏兄的话他还是听得进的,还请苏兄劝住他,我横竖是个将死之人,为了我仗义,不值得。”
苏诲苦笑,“但愿罢。”
之后几人再无闲qíng叙话,纷纷进了考场。
此次科考举子人数众多,便将人都塞入一个个小小的隔间内,未来三天,答题、吃喝、甚至出恭均在这方寸之间。苏诲抬眼看了看,广阔苍穹硬是被切割成小小四方形状,也算得上画地为牢了。
第一场是经义,苏诲匆匆扫了眼,皆是平日里他与刘缯帛背熟了的,便放下心来。到了晌午,便有杂役送来吃食,无非胡饼、音部斗一类。
huáng昏时分,苏诲见自己经义答得差不多了,便敲了敲隔间的门扉,立时便有礼部的小吏入内,将苏诲的答卷当面封了,又换上策论的题目。
苏诲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原因无他,今年的策论共有三题,第一题是京畿道同州的一个妾生子残害嫡母的案子,第二题是要考生写出天启田律的缺漏,第三题则很常规地考了税赋。
先前备考的时候,苏诲便已发觉刘缯帛于策论,尤其是法义上极有天分,如今天启三大权相,周玦出题从来神鬼莫测,猜也是白猜,顾秉与赵子熙均在刑部或是大理寺主事过,无论他二人谁出考卷,必有刑律讼案。因此在备考之时,他二人均在此下过苦功夫。
经义加上策论,刘缯帛至少一个进士跑不掉了。
到了诗赋一节,苏诲瞥了眼题目,悠悠笑了笑。
往年诗赋往往都是在殿试时才有,且对格律限定得极死,要么是从诗、楚辞里找些“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的颂圣文章,要么就是以“穆穆玄风”这些词为诗眼,让诸生临场作诗。
今年却大有不同,据闻第三甲的进士们按会试名次排班即可,而进入前二甲的进士们均有资格参与殿试,由圣上及太子钦定三元。苏诲可以断定,既然诗赋提前考了,那便说明到殿试时绝不可能只考诗赋,定然还会考策论……
想起向正心,苏诲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世上不乏左右开弓的聪明人,旁人不知道,他可曾亲眼见过向正心以左手举箸用膳……
若是向正心进了二甲……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隔间外忽而飞过一只喜鹊,扑棱翅膀的声音硬生生将苏诲从神游中惊醒,低头看看手中的题目。
山桃。
苏诲蹙了蹙眉,作为科举的试题,这题目出的着实随意了些,恐怕就是三省宰相也无这么大的魄力,这么看,此题定是圣上亲出了。
苏诲母亲的堂叔祖博陵崔护曾有名篇,“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至此之后,再无人能将山中野桃写的如此哀而不伤。
听闻圣上酷爱桃花,御苑每到chūn日均是云蒸霞蔚,烂烂漫漫。
苏诲若有所思,其中必有缘故。
第24章 老师来了
苏诲还在冥想,忽而听闻外面一阵喧闹。
随即便有差役一间间搜了过来,查了苏诲的浮票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苏诲蹙紧双眉,不知为何竟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再无心思揣测上意,苏诲糙糙写了首中规中矩却又格局清新的诗作呈了上去,获准离开贡院。
“晏如兄。”
郑绍仿佛也刚出来,靠着辆马车站着,神色焦虑。
“子引兄。”苏诲与他见礼。
郑绍上前一步,低声对他道,“方才刑部的人已搜到了向正心,将他缉拿带走了。”
苏诲神色一变,“刘缯帛可出来了?”
郑绍摇头,“尚未。”
“看来此番向正心是凶多吉少,”苏诲抿唇,“子引兄可知是哪家动的手?”
郑绍苦笑,“我的消息哪里就有那么快?祖父其实并不赞成我cha手此事,不过有传言,赵相……”
赵子熙出身颍川赵氏,早年出仕时曾投过史党,后来两党覆灭,他因早先向圣上投诚,不仅未被牵连,反而被擢升为门下侍中。
三省宰相中,顾秉出身寒门,周玦、赵子熙均是士族出身,只不过周玦这般的江东华族并不喜与其他门阀往来,又与皇室亲善,故而几番士族党争时都未参与。
而赵子熙出身河东八大门阀之一,虽面上不显,可对士庶之分看的却是极重。甫一迁都西京,便与弘农杨氏、闻喜裴氏、博陵崔氏、陈郡谢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还有残存的太原王氏等八大门阀一道兴修永宁坊,就此将各自郡望的乌衣门第统统挪到了西京。
“身居宰执之位,应不会和小辈一般见识罢?”苏诲显是有些迟疑。
郑绍摇头,“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问题便是我不知向正心原先想做到什么地步。”
苏诲仔细回想一番,只觉向正心在自己眼中实在是面目模糊,不由丧气道,“兴许他只是想递上那均田策,并无他意,事qíng并不如你我设想的那般严重?”
正说着,刘缯帛从场内出来,见苏诲与一锦衣公子相对无语、满面戚戚,不由得诧异道,“苏兄,这是?”
郑绍对他拱手,“在下郑绍,郑子引,久仰刘兄大名,神jiāo已久,今日方才得见。”
刘缯帛亦客套道,“哪里哪里,子引兄才是真的名动京师,缯帛佩服不已。”
他二人并无什么jiāoqíng,又说了几句必定高中,日后相互提携的客套话后,郑绍便登车离去了。
“你与他很稔熟?”不知为何,见苏诲与郑绍投契,刘缯帛心中也微微有些失落。
苏诲淡淡道,“点头之jiāo。”
刘缯帛默然不语,忽而明白为何苏诲不喜自己与向正心jiāo好了。
贡院离玄都观尚有段距离,二人信步而行,沿途满眼皆是断桥chūn雨、夹岸桃花。
正是一年chūn好。
“方才场内那么大的动静,又不见了向正心,可你却丝毫未问。我只问你,他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刘缯帛沉默不语,两人一路闷头走着,走到苏诲觉得刘缯帛不会再回答时,方听刘缯帛闷声道,“不多不少。”
苏诲简直快被气笑了,只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你我早已绝jiāo,我竟是忘了。打听你那么多事,真是唐突。”
若是往常,刘缯帛定然会赔罪讨好,可今日他目光仅是游移了片刻,便咬紧牙关,不再多言。
苏诲抿唇,对他拱了拱手,转身便不见了。
刘缯帛定了定神,匆匆往玄都观而去。
之后二人鲜少见面,刘缯帛还是寄居在玄都观中,苏诲却是搬入了举子云集的甘棠客栈,整日与郑绍等人一道四处游赏,诗词唱和。
放榜那日,郑绍遣了小厮前去探榜,自己看着苏诲在窗边作画。
“听闻此番但凡二甲之前均可参选殿试,由陛下亲点三元。”
苏诲正以极细的描笔在生宣上勾描一朵半开不开的君子莲,漫不经心道,“以子引兄高才,三元乃是囊中之物。”
郑绍哈哈一笑,正yù奉承几句,就听小厮边跌跌撞撞地爬楼边大呼小叫,“恭喜两位公子高中进士!”
似乎外面有些喧嚣,为各家举子打探消息的小厮小二们纷纷回转,带来或喜或悲的消息。
苏诲瞥了眼楼下,许是屡试不第,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儒生捂着胸口昏厥过去,引得周遭阵阵叹息。
郑绍勾起嘴角,瞥了眼苏诲,又问那小厮,“榜上可有个叫刘缯帛的举子?”
“有的,有的,”小厮忙不迭道,“二甲及第。”
郑绍留意到,苏诲该画花鸟还画花鸟,就连手都没抖半下,不禁莞尔一笑。
苏诲将笔放下,缓缓舒了口气。
刘缯帛自然也去看了榜,见自己与苏诲的名字均在上面,才放下心来,缓步往回走。没走几步,突然便天降大雨。
彼时出来时只带了一把伞,刘缯帛给了苏诲,如今简直láng狈不堪,只好在道旁的一间小茶棚坐下,看着那些家境富庶的举子,在撑伞小厮的簇拥下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你也是这科的举子?”一清亮童声传来。
刘缯帛看过去,只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穿了身竹青的布衫,身旁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正笑意清浅地看过来。
迟疑片刻,刘缯帛拱了拱手,“在下刘缯帛,洛京人士。”
“哦?”那少年眯起眼笑了,“方才在下也去看了眼皇榜,若未记错的话,阁下应是在二甲第三位?年纪轻轻便成了进士老爷,刘兄真是青年才俊。”
被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赞做青年才俊,刘缯帛不由失笑,抬眼回话时却禁不住一愣。
原因无他,只因这十岁的孩子姿容绝美不谈,那周身的气势便足以让四品官两股战战,尤其是那双凤眼,虽然眸若朗星,可不露半点qíng绪,哪里还有孩童的半点清冽?
苏诲已是他所见极为出挑的人物,可他当年也绝无此子一半风姿。
许是被这少年摄去了心神,直到那文士问话时,刘缯帛才注意到他。
“当年我也是二甲出身,”那文士悠悠道,“竟是二十载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浮票就是准考证
这么看其实刘缯帛和太子算是师兄弟啊
顾相二甲第八 比刘缯帛还低了五名 但是全国11名也是很好的成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