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寒盟_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番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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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府也称不上大富之家,多了张嘴吃饭难免要多些花销,我日后寓居叨扰,于qíng于理都该付些资费。”见刘缯帛仍是推拒,苏诲冷下脸来,“莫非见我落魄,你也瞧我不起?”
刘缯帛见他不快,又是一愣,“我并无此意。”
苏诲打断他,“那便说定了,一月百钱。”
“可是……”
苏诲不耐瞪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一点都不gān脆!”
他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让刘缯帛想起先前在东市见过的贵妇人们养来消遣的猞猁狲,于是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影。
“你长于高门深宅,恐怕不知黎民疾苦,以洛京为例,寻常人家一年生计也不过千钱,南城地贱,就算是租赁整间宅邸也不过百钱一年。你暂居我家,恐怕还要与我同挤一屋,每月给我五钱都是多了。”
苏诲讶然,“怎会如此?原先在府中时,也曾看过母亲管家,那时阖府一日开销就达数千钱!”
刘缯帛勾唇冷笑,“苦饥寒,逐金丸,古则有之。不知你可曾听过,刚落罪的史阁老,一杯羹便要费钱四万余。先前有个街坊曾有幸在秦尚书家做活,一日听秦尚书亲口所说,勋贵外戚之家‘一盘之贵,盖中人十家之产’,更不用说那些还未破败的百年世家了。”
“此言差矣,”苏诲忍不住反驳,“据我所知,很多士族人家多是诗书传家,克勤克俭,未必都如此骄奢。”
刘缯帛并不反驳,淡淡一笑,“但愿十日半个月之后,你仍能如此想。”
当日晚膳时,苏诲挣扎着爬起来,跟着他去了堂屋,这才见到刘缯帛口中“寡母幼弟”。
估算年纪,刘母如今应该不到而立,不知是否生计所迫,看着很是憔悴苍老。刘缯帛之父生前是个柜房的伙计,粗通几个文字,故而对他寄望极深,为了让他开蒙,颇是废了不少家资。无奈好景不长,在他八岁时刘父在服劳役的途中染病,还未回到洛京看一眼妻儿老小便撒手人寰,被人糙糙埋在路上,如今连尸骨都是找不见了。那时刘母才不过二十出头,长子年幼,怀中还有个从未见过生父的遗腹子,因还有些姿色,多少人劝她再醮,可刘母却断然回绝,毅然立了女户,以织绣为生。
寒来暑往过了七八年,刘母就这样节衣缩食地将刘缯帛兄弟俩拉扯到了今日。
“苏公子多吃些。”刘缯帛木讷,他母亲也不是个能言善道的,只默默给苏诲夹菜。
“谢过刘夫人。”苏诲并非不识抬举之人,幸得主人收留,虽与家中规矩大不相同,仍是放下落魄公子的体面,学了其他人的样子用起膳来。
苏诲那一房虽不是一等一的勋贵人家,到底也是士族高门,主母用膳时至少也需两三个奴仆侍立一旁布菜,若不是林姨娘得宠,怕也要在一旁伺候。苏诲何曾见过一家人挤在一张矮几边,从同个碗里夹菜?
几上一共三盘菜——一道仿佛是水焯chūn韭,只撒了点盐花,却也别有野趣;一条不及手掌大的鲤鱼,以生姜与醋烩了,鲜美可口;还有几块胡饼,不知是否放了有些时日,烤的微微有些焦。
苏诲并不知寻常百姓平日的吃穿,可见刘缯帛弟弟刘绮罗欣喜之状,看来今日为了自己已是破费不少,难免有些赧然。
“刘夫人,”苏诲斟酌道,“在下叨扰贵府已是万分感激,若是你们为了在下多了开支,在下更是于心难安。”
“不必如此生分,若是不弃,便如同旁人一般唤我阿婆罢。”刘母笑意慈和,不禁让苏诲想起崔氏来。
苏诲笑笑,“夫人chūn秋正盛,怎么就是阿婆了?我还是叫夫人一声婶母吧。”
一旁刘缯帛已然吃完,默不作声地帮刘绮罗夹菜。
“至于膳食,”刘母颇有几分过意不去,“我听缯帛说起过,你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出身,和咱们一道吃糠咽菜已是委屈,还请你不要见怪的好。”
苏诲讨好道,“有鱼有菜已是丰盛,何况婶母手艺甚佳,就是比起圣和居的庖厨来也是不差……”
话音未落,就听刘绮罗噗嗤一笑,“苏哥哥错了,这可不是阿娘的手艺。”
刘母在一旁亦是莞尔,刘缯帛兀然起身,“我先去温书了,苏诲阿娘小弟慢用。”
苏诲看着他仓皇背影,瞠目结舌,“想不到刘兄进学勤勉,庖厨之道亦是jīng通。”
“那是自然,”刘绮罗眼巴巴地看着鱼尾,“世上压根就无阿兄不会做的事qíng!”
苏诲见他冰雪可爱,完全不若自己那庶弟般顽劣张狂,不禁心生几分亲近,将那鱼尾夹到他碗里,笑道,“那绮罗长大后也要做个如你阿兄般的好男儿才是。”

第5章 中二少年欢乐多
刘家虽不是贱籍,可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三间茅屋,一间堂屋较大些,除去用膳,刘母织绣也在此处,另外两间小的,刘母带着刘绮罗睡一间,另一间便给刘缯帛苏诲合住。
乍一看刘缯帛与苏诲非亲非故,寄居刘府显得有些莫名,可苏诲如此,也是别无他法。
家资籍没,母亲逝去,阖家流放,要想在条条死路里闯出生门来谈何容易?
要么腆着脸再去求舅舅舅母,可苏子仁如此对崔氏,崔铭未必想见到他留下的孽种;
要么去寻母亲说过的婢女,可她已嫁为人妇,接济些银钱倒还可以,让他这个外男暂住,则是天方夜谭;
要么与同样脱罪的本家一道,可树倒猢狲散,他们自保都是艰难,哪里还能顾及到他?不趁火打劫都是好事了……
暂住客栈每日都需好几钱,对他而言简直痴人说梦,而若是租赁民宅,不说洛京地贵,他孤身一人,又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吃喝住行样样都成问题。
年纪轻轻遭逢遽变,苏诲早已学会观人识人,刘家上下并无歹意,是个难得的淳厚人家,做房东再合适不过。
不过,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给人贪图的呢?
苏诲苦笑着回到房内,只见刘增帛正坐在一张小胡chuáng上誊抄,不由奇道,“九经你都已抄完,如今又在抄什么?”
刘缯帛头也未抬,“进士科也要考诗赋,我问一个昔日的同窗借来了当朝才子们的诗集,熟读百遍,看最后能不能有所进益。”
苏诲站在他身后一看,眉头便是一蹙,“当朝才子?”
“都是今科的举子,夺魁的热门。”
苏诲凉凉一笑,“若是两榜进士都只有这般才学,我看我朝文运也便到此为止了。”
刘缯帛讶然,“我同窗花了百钱银子买来,竟只是平平么?”
“你不通诗赋?”苏诲随手挑了份,念道,“雍肃显相,百辟各钦祗。奄嘉虞英璧奠华滋……这就是个普通的颂圣文章,用这许多生僻字眼,旁人都不识得的典故,怎么就算的上什么佳作了?真正的好诗,就该是风韵天成,字字风流,怎会如此造作?我劝你啊,还是别抄学这些庸人之作,最后怕是要误了你。”
刘缯帛长叹道,“苏兄出身国子学有所不知,如今的科举,明经科出来便只能做个寻常小吏,人人看重的便是进士科。可是进士科又何其之难?”
“经义与明经倒是差不多的,策论与诗赋又难在何处?”苏诲不解。
刘缯帛起身,面上的神qíng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显是过于沉重了些,“苏兄先前大概没有考虑过科举之事,须知如今想要出仕,除去勋贵常有的荫封。士族多见的保举,大多数的寒门子弟只能走科举之途。而科举对寒门子弟又哪里简单?大多数的平民子弟,家境殷实的还能读两年私塾,而如我一般清贫的,不过也就糙糙开了蒙,之后全靠自己顿悟,哪里比得上本就诗书传家、大儒云集的士族?”
苏诲想起原先苏氏族学的先生们,除去族中满腹经纶的尊长,哪个不是两榜进士、致仕翰林?
“苏兄,你可曾想过入朝为官?”
苏诲回过神来,心下又是一凉,惨笑道,“原先自是想的,可如今这景况,不饿死都是不易,还谈什么功名?”
刘缯帛抬头,早就脱了稚气的面上竟还带着几分不屈之色,“你甘心么?”
他的双手成拳,紧紧抓着半旧衣摆,不等苏诲回答,又低声道,“我不甘心!”
凭什么那些世家子日日笙歌、不学无术,却能轻易得到旁人十年寒窗才能得到的功名?
凭什么那些士族老爷日日摆着副高不可攀的仪态,却不为国出力、为君分忧、为民声张,只日日清谈对弈,放纵家仆兼并土地、鱼ròu百姓?
凭什么那些藩王阁老们权倾天下,却不想着报效君父、经济天下,却结党营私,甚至蓄谋造反,搞得天下动乱,民不聊生?
凭什么就因出身寒门,就仿佛低了旁人一头,活该为人轻贱,壮志难酬?
苏诲看着他脸色,也大致猜到他所想,不由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世道罢。”
百年世家一夜倾覆,他便是那覆巢之下的完卵,若不是母亲拼了一条xing命,如今早已在山穷水恶的烟瘴之地。就算他想出仕,可谁不知道他便是苏氏罪党的遗族,在杀人不见血、惯了捧高踩低的官场上,哪里能有什么生路?
“我不知道,”苏诲黯然一笑,“虽说不至于永不录用,可如今我这般出身,哪个考官还会擢拔我?”
刘缯帛见他灰心丧气,知是他心结未解,要开解尚需时日,也不qiáng劝,只低声道,“如我这般的糙芥小民,自小看着母亲为了生计,再苦再累的活也都是做过,旁人再不堪再苛刻也是受了,不都是为了我与绮罗他日能有个前程?”
说罢,他又垂下头,看起那些不甚高明的诗作来。
苏诲看着他半晌,默不作声地取了笔墨纸张,在他对面默写起来。他那手字淡雅清逸,落在纸上犹如山岚云烟。
苏诲一抬头,就见刘缯帛定定地看着他运笔,眼中满是歆羡之意,心下也不由有些沾沾自喜,却只淡然道,“这些都是我在国子学时见过的名家之作,其中不乏如今的高官显达,譬如你看这篇长河吟,虽说平淡无奇,可因为是北衙禁军大将军赫连杵所作,顿时便身价倍增,被人赞为‘雄浑寥廓’;你再看这篇山居,满篇玄妙之说,也不算多了不得,可因为出自颍川钟氏家主之手,又成了国子学人人称颂的名篇。”
见刘缯帛似懂非懂,苏诲接着道,“再比如这几篇,都是原大理寺卿顾秉所作,世人皆知他不通诗赋,可他圣眷正隆时,还是人人传抄,前阵子落罪了,他的诗作顿时又变得一文不名。”
苏诲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今他不仅被放出来,又登台入阁,想也知道又洛京纸贵了罢?人吶,就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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