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疲惫地闭了闭眼,无限惆怅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要人,咱们破着大伤元气,粮食和钱都给了——保个平安嘛!既然这样硬着脖子也要我们杨家的姑娘,那没得说了,顶吧!看看是鞑靼人的火铳厉害,还是我们杨家人的弓箭锋利……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记住!就算顶不住,就算打进来了,我们杨家人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能沦为鞑靼人的奴才,不能丢了祖宗的人!祖宗以诗礼大义传家,海明,《杨家规范》第七十八条怎么说的?”
杨海明便起身朗声道,“子孙当以和待乡曲,宁我容人,毋使人容我。切不可先cao忿人之心。”
一屋子人便跟着他轻声念诵起来,喃喃的声音,竟传出了窗外,“若累相凌bī,进退不已者,以直报怨,切不可卑鄙苟且,致使我姓蒙羞……”
老人家又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匀了气息,笑声中犹带喘息,“不可使我杨姓蒙羞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起身道,“族长放心,万一事qíng不好,吾等也决不让杨姓蒙羞!”
一边说,一边都自散去归家安排诸事,倒是小五房三女一时间竟无人起身,老太太眼神闪烁,沉吟了半晌,又叫住了善温,道,“孩子,你是村兵里的人,去找王队长传个话,就说当时小公爷有一样物事留在了我们小五房的,如今也是时候取出来用了。这样一说,他就明白的。”
她对善温的态度,已经温和了不止一分。
善温面上不禁有几分吃惊,不过他也知道不是细问的时候,点了点头,便匆匆去了。倒是族长面上闪过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手里捏着茶杯,征询地望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露出一个苦笑,只是摇了摇头,却不曾说话,只是枯坐当地,同族长相对无言。
不多时,村墙附近却又起了一阵骚动,善桐心下也有几分好奇,她冲母亲递了个眼色,自己轻手轻脚出了屋子,折过几个弯角,在巷口抬首一望,便顿时屏息无言。
村墙上不知何时已经竖起了一杆大旗,纯黑绒底上,金边红底的大字张牙舞爪,浓烈得几乎都能滴下血来,“征北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许”这十三个大字赫然在望,正随着午后的烈风,肆意摇摆张扬。
87、yīn云
平国公许氏乃是开国元勋,以军法传家,死于国事者,历代不下数十人,当代平国公许衡昔年在青海一带坑杀瓦剌鞑靼近十万人,手法酷烈,平国公许的名号,在西北能止小儿夜哭。纵使数十年间不再过问兵事,将西北边镇jiāo给桂家镇守经营,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依然不做第二人想。这一面黑底红字的金边大旗,不论是在漠北还是江南,一经树立,便意味着平国公许家的嫡系人马在此地驻守,虽不说所向披靡,但个中含义之深远,却不是一般糙民能够料想得到的。
仅仅是顷刻之间,第二杆旗帜又被树了起来,“钦命辅佐亲卫虎贲三百许”,这一扇旗帜要比征北大将军旗小倍许,却是一色一样的黑底红字,只是少了金边罢了。但善桐却深知这一面旗帜,才更能取信于敌人,令其相信杨家村是真有许家军中战斗力最qiáng,也是威名最盛的三百铁卫中人驻守。——说老实话,这一面旗帜的威吓作用,是要比大旗更实际得多了。
她在巷口久久地抬头仰望,出了半日的神,才要回头去寻祖母时,却见两个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屋子,族长到底身体还弱了些,扶着宗子的肩膀才能站稳了,老太太却是站得稳稳当当,两人也都在善桐身边驻足,抬头凝望天空有顷,族长伯爷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对老太太说话,“老弟妹真是高瞻远瞩……居然留下了这一招后手,这一劫要能度过,还是多亏了老弟妹啊。”
老太太也没有多加谦逊,却更不曾自满,老人家罕见地露出了一抹苦笑,竟是将心虚与茫然,展露到了面上。“当时不过是以防万一,哪里想得到天真的就变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低声道,“这一面旗能吓得了多久,还是难说的事了!”
“又有谁遇到过这样的事qíng。”族长看了看宗子海明,似乎是说给他听,又似乎是给自己鼓劲,“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眼下大旗立起来,铁卫军爷都是走老了江湖的,自然知道炫耀武力,能够知难而退、破财消灾,那是最好……不能,也就只能拼罢。”
周围不知不觉已经围了一圈人上来,众人多少都还是指着族长能够锦囊妙计安村人的,这两面旗帜,也都被当成了是宗房的功劳,也就是站得近些的几个人,听到了两个老人家的对话,此时才七嘴八舌地问,“许老帅能派人过来么?”
又有人略带兴奋地道,“铁卫名动天下,以一当百之名,深入人心。要是能拖一拖,他们自己心散了,四处散去,那就熬过这一关了!”
善桐瞥了那人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是yù言又止: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今天给家里带来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
不想老太太看在眼中,眼神一闪,反而道,“三妞有什么想头就说出来吧。”
见族长多少有些吃惊,老人家就指着善桐解释,“家里第三代这些孩子,别看她小,其实聪明过人,不输男儿。就是善檀也及不上她的急智……病急乱投医,她要有什么馊主意,也比咱们没主意来得好。”
宗房几个男丁的眼神顿时就聚集到了善桐身上,善桐扫了周围一眼,颇有些顾忌,一边也是整理着思绪,一边就将众位长辈引回了院子里,又张罗着为族长倒上了一杯水,见闲杂人等一律退下,连宗房的女眷都不见了人影,她才轻声道,“对方说的是突厥话,又带了五百多人。就算是鞑靼那边,一次能握有五百个jīng兵qiáng将的,也是他们的‘那颜’了。”
虽说杨家是百年望族,但毕竟随着繁衍发展,子孙们受到的教育也是有好有差,很多事qíng善桐可以从这个角度着眼看出来,别的族人们就硬是想不到这一点。就连族长等人,也都被局面唬住,此时听了善桐的分析,倒觉得事理十分简单,因此纷纷都点了头。宗房四爷海明便道,“我心里也觉得那是他们的大那颜,进去递话的时候,一路往里走,虽说见不到容貌,但只看那群人的身量动作,就知道都是百战之辈,那股杀戮之气,和村里的铁卫兵爷一样,是瞒不了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和小五房之间的一点龃龉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善桐也把琐事抛开,她对四爷点了点头,又道,“虽说我不知兵,但在西安城里,也曾经侍奉于桂太太左右,听到军官太太们闲话,都说北戎鞑靼不论男女都是令行禁止,乃是天生的好兵。指望他们因为人心散了自然退去,那是不能的。但这些人毕竟也不同于一般的悍匪,也不管实力悬殊,激起了凶xing,或是损伤了他们的面子,就知道杀、杀、杀。这些人是兵嘛,肯定是听主帅的话的。既然这样,那就犹如两军对垒,可以以运筹帷幄来对付他们,不想打,和也可以,只要我们实力够了,北戎那边的人,也不是没有做过投降、议和的事。”
她的思绪其实也并不复杂,只是角度新颖,一路顺下来又极简单的,此时非但几个小字辈,就连族长也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听得入神。连海明又要cha嘴,他老人家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沉声道,“丫头,你往下说。”
善桐自己的思维其实也是一边说一边理,话到了嘴边才想明白得失,她又闭上嘴考虑了片刻,直到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才续道。“既然对方会指名要杨善槐,可见……那个头领,应当就是……”
她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又道,“对方当时也不是不能打,也有火铳,也是人数相当,但他们没有打,只是要了银子就走了。可见得这一群人还是求财、求粮食,并不是来拼命的,和我们实力相当的时候,是可以谈条件的。那么为今之计,第一就是要虚张声势,让他们以为我们的兵又多又qiáng,因此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老太太不禁点了点头,和族长jiāo换了一个眼色,四爷海明倒是失去耐心,嘟囔道,“这不都是在办的事儿吗——”
善桐不为所动,直到此时,才将自己心中灵光一闪想到的计划全盘奉上,“第二,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有后援的,后援甚至可能不日即到,这件事如果办得好,不要说知难而退吧,至少我们破财消灾,免动刀兵的希望,也许是可以实现的。”
“可你这说得容易,又怎么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有后援的?”族长居然亲自发问,他的语气相当和缓,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不是在质疑什么,而是在帮助善桐,帮助大家理清可能的思绪,以便在没办法中,变出一个办法来。
“信使。”这一次还是海明抢了善桐的风头,他兴奋地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派人用最快的马,从河这边绕远了冲出去,十个里只要能冲出去一个,往扶风县方向过去,那边有兵啊!而且是许家嫡系的人马!两边一碰不就又合上了?许家人护短天下皆知,有铁卫在这,肯定会发兵来救,从杨家村过去是一马平川,要是能把神威将军pào带来,两边夹击,这群人恐怕是要都jiāo代在这了,到时候他们就是冲进来把我们都夷平了也没有用,咱们这一块已经是腹地了,往前就是西安,往后回去要经过好几个村镇,随时随地都能被包了饺子……他们不敢的!肯定得估算着日子退回去!”
虽然依然有很大风险,但可行xing毕竟很高,收获也一样诱人的生路,就随着海明的叙述一点点地被描绘了出来。族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就连老太太面上都多了一线希冀,善桐却还是yù言又止,她扫了众人一眼,见只有宗子海林露出深思神色,便鼓足了勇气道。“但是这个计策也有个看得见的破绽……若是他们不顾一切发兵来攻,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攻破了村墙,掳掠杀戮一番,再乘援兵来之前抢着退走。所以一旦施展此计,接下来的一两天,村子恐怕是要迎来连番血战了。顶得住,便不用多说了,要顶不住……”
顶不住如何,却也不用多说了。
纵使以族长的决断,亦不由得一时露出沉吟之色,又过了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嘿然道,“这件事,我说了不算,老弟妹你说了也不算,还是看看许家的兵爷怎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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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王队长言简意赅地就下了结论,“村兵里出十个人,村里出十匹马,从北面出去进了林子,那是扶风县的方向,能跑得到,正好就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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