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倒是不闪不避,大得善桐好感。使得她也敢于将心中的疑问宣诸于口,“权世兄——若是我哥哥也愿开颅……您觉得,大约有几成可能,他能、能痊愈,或者又有几成几率,他、他能不死……”
权仲白嗯了一声,似乎对善桐的问题也并不讶异,他撑着下巴思忖了一会,这才慢慢地道。“你的心思,我再没有不明白的,小姑娘,可这种事又不像是做生意,世上所有事,其实你也都不能这样去看。你要看的不是赢面有多大,而是你输得起输不起啊。”
善桐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也顾不得自己和权仲白之间其实并不大熟稔,若非双手cha了银针,几乎要抱头苦恼地呻吟起来。“可眼前的这两条路,也没有哪一条是只赢不输,而哪一条路,我也都输不起啊!”
“你年纪还小。”权仲白淡淡地说,“其实我也并不大,但小姑娘,我还是比你多见过些悲欢离合……世qíng并不是说书人的话本,也没有一条路会是只赢不输,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你,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风景。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算输不起,你也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赢还是输。”
话说了这么多,却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善桐,究竟对开颅术,他能有几分把握。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数了:这样的大动作,只怕权仲白本人也根本不会做任何担保,免得病人出事,反而带累到了他这个医生。
忽然间,她觉得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魏晋公子,其实也并不是那样高洁出尘。其实他或者也就是一个再普通过的红尘中人,或者比芸芸众生,都还要再痛苦一点,因为他毕竟已经尝过了人间的冷暖,未来也将比常人见到更多世间的无奈。
思绪正是纷乱时分,她忽然觉得小臂上几处xué位一阵烧灼麻痒,刺痛中不禁张嘴要喊,可才张开嘴,就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喷嚏一打完,就觉得胸臆间畅快舒慡,就连之前那沉郁的心qíng,都为之一轻。这才知道外传权仲白少年神医,并非虚言,至少这手针灸绝技,他已经是够神的了。
善桐心中一动,但那点希望的火花还没亮起,就已经熄灭,她沮丧地放下了衣袖,心中自忖:针灸既然是权仲白的拿手好戏,他一定是试过用针灸来驱散血瘀的,不到无法可想,谁愿意开颅?就算榆哥能活,难道他就不怕今上有曹cao之虑,一怒之下,累及家人?
可到底还是有了几分不甘心,善桐起身要出帐篷时,终究忍不住问了权仲白一句,“敢问世兄,那一位病人脑中的血瘀,不能用针灸来治。这应当是不错的,可人人病灶不同,我哥哥还未试过,你为什么就觉得针灸对他也没有大用呢?就算一样是血瘀在脑,那脑子还那样大呢——”
权仲白提到病qíng,不论别人怎么问,似乎都是最耐心的,他就向善桐解释,“若是针灸有效——”
话才说了一句,忽然就断在了口中,他瞪大眼,上上下下地看着善桐,半晌忽然道,“小姑娘,你让我想一想,等过几天我有空了,会着人给你哥哥送信,针灸也不是不能试一试……唉,不过这终究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脑部行血经脉实在太细了,不比手上血脉粗,血瘀要靠针灸自然化去那是绝不可能的,但或者可以略微减轻病状,为你哥哥多延几年寿命,也是难说的事。”
虽然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满,但善桐已经qíng不自禁,满面笑容,她几乎要扑上去亲权仲白一口。高高兴兴又没口子谢过了小神医,这才套上大氅,掀帘从前头出了帐篷。
杨四爷已经在帐篷帘子处等了她一会,见善桐非但没有意态消沉,反而唇边还蕴有笑意,自然也不是不吃惊的,只是碍于场合并没有发问。善桐和他一道出去时,却见那亲兵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倒是桂含chūn背对着杨家二人站着,看到他们出来了,便示意四老爷打头,走到了军营间的阡陌里。
善桐很是吃惊,又不禁有几分心疼,她坠后了几步——碍于夜已经深了,帐篷内大多都没了灯火,也就压低了声音,嗔怪地道。“桂二哥,你都几天没睡了?我们心里哪过意得去啊,让沁表哥来送呗,你好去休息了!”
“有些事还是得亲身来做,别人是代不得的。”桂含chūn便也轻声笑着回了一句,善桐略微一呆,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好长长地嗯了一声,桂含chūn也不再说话,倒是杨四爷咳嗽了一声,慢了脚步,善桐也就识趣地走到四叔跟前,同他一道回了帐篷。
榆哥是早睡得熟了,杨四爷和桂含chūn又客套了一番,送走桂含chūn,自己喝了一缸子热水,翻身一倒,没多久也是呼声大起。善桐心里事多,一时间心cháo汹涌,不是在想榆哥,就是在想桂含chūn,或者就是在想父亲可能的反应,再加上两个男人的呼声此起彼伏,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才蒙蒙亮就乘早起了身,请亲兵提了热水,在小帐篷里洗漱过了,换了一身衣裳回大帐篷时,杨四爷倒是未醒,榆哥却已经穿了衣服,善桐等他洗漱过了,因见榆哥眉眼间颇有郁色,便道,“我们出去走走吧,只要别走远了,应当没什么大事的。”
这提议果然正中榆哥下怀,两兄妹糙糙吃过早饭,便一道溜达出去,善桐凭着记忆,拉着哥哥的胳膊,两个人一路走到了军营前头的一条不冻河边上,站在水边看了十多个军士来回取水,又望着些不冬眠的千足虫,在水边忙忙地爬着。两人都没有说话,直沉默了许久,榆哥才道,“昨晚我醒来时,你、你和四叔都不在,是、是去神医那里了吧?”
他语调平静,倒像是和善桐唠嗑家常一般,却把善桐给吓了一跳。她忐忑不安地望了望哥哥的脸色,见榆哥面上还带了几丝好奇,这才想起来他并不知道开颅放血的事。一时间倒又为难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哥哥此事,嗫嚅了半日,倒是榆哥先不耐烦,结结巴巴地道,“我虽、虽然脑子里有病,可也不是傻子……”
“谁说你是傻子了!”善桐一下跳起来,“哪个傻子算学题做得那样好!谁也不许说你是傻子!就是哥哥你自己那都不许!”
她最大的逆鳞就是榆哥,只要榆哥受到一点慢待、嘲笑,善桐就算当时不和人翻脸,也必定记恨在心。这一点虽然无人明言,但全家上下倒也清楚,榆哥便接着她的话,慢慢地道,“既然我不傻,那、那我的病该怎么治,你得告诉我。”
善桐一时语塞,瞪着榆哥是又好气又好笑:是啊,谁说榆哥傻?榆哥这不就是把自己给绕住了?他一定是昨晚就猜到了自己和四叔的去向,也知道两个人瞒着他出去,那就是不想他知道细节。因此怕是早有定计……连人小鬼大的善桐都绕得住,谁敢说他傻?
就算善桐还有些不qíng愿,但已经被绕住了,自己要撒娇耍赖就是不说,也容易惹得兄妹拌嘴,她只好半吐半露地告诉了榆哥,“如今有三条路……”
榆哥侧耳细听,听得很是认真,听完了,他显示出本色了——足足沉吟了有一炷香工夫,才瓮声瓮气地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有病,那就得、得治。”他结结巴巴地说,语气很是认真。“治标不治本,那有什么用?大夫说开颅放血才能治本,那咱们就开!”
100、选择
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她看着哥哥,难得也有了些口吃,“哥,你这得想清楚了,权大夫开始留心到这种病灶,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除了你之外,也就是开了两个人。到现在都还不满两年呢,你知道……你知道开了之后,能不能治好,开了之后能活多久?”
也不知为什么,一旦榆哥下定决心,要做这个开颅术,善桐反而觉得思绪渐渐清晰,几乎是每说一个字,她的念头都更加坚定:权仲白说得不错,她承担不起赌输的后果。尤其是这两个接受过开颅术的病人,根本也还没有活过五年、十年,谁知道这开颅术会不会有什么隐患。说她胆小也好,自私也罢,她宁愿再把病qíng就这样拖下去,多和哥哥相处十年、二十年,也不愿意把所有一切赌注,都压在一个太惊世骇俗的开颅术上。
善桐的这几个问题,榆哥自然都回答不上来的。而这几个入qíng入理的问题,也的确使得榆哥的态度出现了一点松动,他低下头来,久久未曾说话,再开口时,态度里已经多了一丝赌气。
“能治好、就治,治不好,活着也是白活……”他又抬起头来,却没有看向妹妹,而是把眼神调向了苍灰色的天空,极轻又极快地嘟囔了一句,“活着也是废物……”
善桐全副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哪里听不到这句轻而又轻的自言自语?她一下心痛如绞、热血上涌,冲口而出,就训斥善榆,“谁说不考功名,就是废物?我不许你这样想!”
忽然间,她开始痛恨母亲、痛恨祖母,痛恨每一个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灌到榆哥脑子里的人,痛恨这个的确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世界。难道不能读书不能下场,就注定一无所成?就是愚笨?究竟是谁把榆哥‘变’成了人尽皆知的‘脑子不大好使’,即使他本人其实只是反应迟钝了一些,心底却是一片空明?
无数的话语就要喷薄而出时,她看见榆哥脸上的表qíng,一下又哑了火。善桐本能地知道,不论自己怎么说,只要她不能改变这天地,不能改变家人,榆哥就还是会认为现在的自己是愚钝的,是有疾患在身的,是值得自己冒着绝大的风险,开颅放血,来求一个飘渺的治愈机会的……
她又想到了脑浆混合着颜色水淋漓而落的场面,更坚定了心意:这个开颅术实在是太不成熟了,才只有两个人开过而已,不论如何,榆哥是决不能做这第三个受术者的。
再说,虽然很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谁知道权仲白是不是有意鼓励榆哥接受开颅,以便为他诊治那位贵不可言的病患累积经验?虽然表面来看,他是个光风霁月魏晋风流的人物,似乎和俗世算计半点扯不上关系,但善桐总觉得从细微处见大,很多事,权仲白心里也不是不明白,或者再说得诛心一点,能坐到皇帝身边的首席御医,很多yīn微心机,他怎么可能不懂?
自然,她不会因此看不起权仲白,或者觉得他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派,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无奈,就是善桐自己,不也运用心机,拿捏着别人?只是既然如此,重新来看权仲白的诸多行径,就显得有几分可议了。一般而论,开颅术死人的风险总是要比吃药来得大,并且更容易落下埋怨,再说,四叔是个不中用的,这一点谁都是一看就明白。自己虽然说有几分本事,但毕竟是个女孩,年纪也不大,开颅术这么大的事,当然还要家人做主。可权仲白只做不提,先就这样骗自己来看了开颅过程……多少有些欺自己年小的味道。要是榆哥一答应,自己也决定赌一赌,难道他就敢这样给榆哥开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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