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市侩,是算计,可不市侩也没有办法,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几年间,娘又给大舅舅送了两次钱,满打满算送出去都有两万银子了。爹的官衔一路直升,上下也要打点,还要把俸禄送回家里,别看现在有了面子,但二房手头依然很紧,倒是官中因为借粮、买粮的事,手里多了一大笔银子,老太太还愁着不知该如何处置。善桐心里也惦记着这笔钱——她倒不是为了自己,是觉得大舅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似乎也到了起复的时候了……不过却也只是惦记惦记就罢了,这笔钱该怎么办,还真轮不到她来开口。
如此忙乱了两三日,两个大院子已经被腾了出来,除了大太太和二姑娘之外,大太太还带回来若gān下人,也需要安置,这都是闲话不提。五月底这一天过午,便有人来报,“大太太一行人已经在巷口下车了。”正好众人都在堂中说话,王氏便忙站起身来,领着妯娌子女们,迎出了大门。双方迎着走了一段,王氏便冲一名面容方正严肃的中年妇人笑道,“大嫂,多年未见,果然风采如昔。”
一面说,一面众人都行了礼下去。
这位大太太和二太太一样,都是出嫁后没有多久,就随着丈夫到任上去了。并且因为杨家两兄弟虽然年纪差距不小,但中进士却是前后脚,她和王氏算是同龄人,今年都是将将要满四十岁,穿着打扮也极为朴素,一身宝蓝色的袄裙,头上裹一块方巾而已,看着别说是个诰命夫人了,竟是还不如一般的富户太太。她俨然地一点头,弯下腰扶起王氏,又冲慕容氏、萧氏道,“弟妹们多年来代我侍奉母亲,辛苦了。”
一面说,一面居然也一丝不苟地还了一礼,唬得善桐、善樱、善梧三人忙闪到一边,免得一时不察,就受了长辈的礼。
她如此客气,自然使得众人略微不安,大太太却安之若素,又冲身边一个清秀姑娘道,“来,善桃,给你几个婶婶行礼。——你从落地,还是第一次回老家和亲戚们相见,行个大礼吧!”
善桃一点头,真个就要在石板地上跪下来行礼,众人都笑道,“不必这么着急,先进屋拜见祖母吧。”说着便将大太太一行人牵进了院子里,老太太已经出了屋子,彼此见过,自然有一番欣喜,一番唏嘘。再行礼过、寒暄过,这才坐下叙话,老太太便问,“怎么来得这么着急?你也多年没归宁了,在京城多住几个月也是好的。”
“闻说西北qíng况,老爷并媳妇都是如坐针毡。老爷是朝廷命官,无事不能擅离职守。”大太太顿时就板起脸来,露出了一脸的认真,“媳妇儿当时就想要回西边来,若有事,也可照应母亲。无奈道路难行,才要动身,又遇到庐州民乱,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再想走时,到了京城才知道道路已经不通。只好在京城又滞留了几个月,见没有希望,才返回庐州。”
她缓了一口气,又解释,“在京城时,都住在娘家,是以这一次就不多加逗留,直接取道回了村子。向娘请罪:媳妇未能侍奉左右,让娘遇险受惊,请娘责罚。”
一边说,一边和二姑娘已经离座重又跪下,一脸的忧急悲愤,似乎真因为无法赶回西北同甘共苦,受了不轻的折磨。
就是萧氏和慕容氏彼此不和,此时也不禁要互相使着眼色,慕容氏更是没遮没拦,就露出了一脸的腻味:大太太这样做,倒是把自己摘出来了,但三太太和四太太岂不是无形间就被比下去了?
还是善桃一样沉重地补了一句,“祖母为保留种子,将兄弟们打发出西北,是祖母的慈爱。唯独我和榕哥因自小在外,未能在祖母身边伺候,未曾得到祖母吩咐,却不能回到祖母身边,实为不孝,请祖母责罚。”
绕来绕去,倒是把母亲的话给圆了过来。出走的那是有大家长的命令,不算临阵脱逃,倒是她们没有及时回来共死,那是她们的不对。当然,是不是她们千里迢迢折腾回来了,又要被老太太一句话千里迢迢折腾出去,那二姑娘就没说了。
善桐不禁和母亲jiāo换了一个眼色,她心底也是一阵阵的起腻——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那种时候,除了自己一家是不得不留,她恨不得家里人全都走光了才好呢,多添一个人多添一张嘴,多费多少粮食呀,再说,在外头好端端的,回来寻死做什么?就是真心回来也不稀罕,太迂腐!更别提这话有几分客气,几分真心,那还真难说呢。
好在老太太似乎也不大吃这一套,只是微微一笑,便道,“没回来也好,回来了没那么多粮食给你们吃。好啦,都起来吧,难得见面,跪着gān嘛,大家坐着说话。”
大太太一听,这还了得?她又俯下身去,正儿八经地检讨了自己在庐州未曾缺衣少食的罪过,才直起身看了女儿一眼,待善桃起了身,才又道,“还有一事,媳妇也是自作主张。去年因为媳妇预备回家服侍母亲,庐州家中后院,也委实需要一个人照顾。便擅自做主,提拔了一个丫头,违背了家中不得纳妾的规矩。好叫母亲知道,此事是我自把自为,海晏为此大不高兴,请母亲责罚时,对他放松些许,尽可责备儿媳。”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怔了一怔,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也只好笑道,“算了,檀哥、榕哥、桃姐都这么大了。海晏身边也少不得一个服侍人,避子汤别断了就好。”
“自是已经给她服过汤药,海晏平日无事,也很少到她院子中走动。”大太太忙道,“只是此番回乡不知多久,海晏孤身一人,起居也不能无人照顾,因此才自作主张,母亲能够体谅,媳妇真是感激无尽……”
又和老太太客气了几句,这才站起身来,重又归座,和众人说些别后qíng况。谈起二老爷高升时,又一本正经地向王氏道了恭喜,“二弟的喜讯——”
真不愧是京里的侯门闺秀出身,这说话都是一串串的稳重雅致,虽然透了刻板,但不禁也叫人肃然起敬,不敢生出轻浮心思。王氏打叠起全身的体统和她客套了两句,也问,“大哥眼看着要满任了,这一回是预备着回京呢,还是想在地方上再历练几年?”
这话题自然也是全家人关心的焦点,就是老太太都住了端茶的手,望向了大太太。大太太面上却是一板,她硬梆梆地道,“官员任命,出自天心。我们只管沉心做事,不论是云贵青海,还是浙江两广,但凭一道纸,海晏是再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就是老太太,都有些大感无奈:这个长媳说得其实还是好的,方正严明,是管家的好人选。就是和大小子一样,读了太多四书五经,一脑门都是儒家君子做派,光风霁月到了顶,让人反而生不出亲近来。就是这话,就是放到金銮殿上都是掷地有声,可这是和自家人说话,又不是让你金殿对策,这么正经,让人怎么接话才好?
她安抚地望了王氏一眼,见王氏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笑,心底多少宽慰了些:二儿媳不管怎么说,城府倒是比两个小媳妇要深得多了。一边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话是这样说,可海晏今年都快五十的人了,也该往上挪动挪动,不然,还真在知府任上头致仕?小四房那边,你们的信去了没有?”
一家一族的兄弟,凡是可以提拔的,当然要尽量提拔。小四房和小五房又不是没有jiāoqíng,并且这和二老爷还不一样,大老爷所在的安徽那就在江南三省边上,如今小四房大爷隐隐是有‘江南王’的称号,要保小五房大爷往上一两级,那是轻松自在。老太太这话当然也没有说错,偏偏大太太顿时就是一脸不以为然,顿了顿,她就委婉开口,“去年海晏去苏州公gān,我也随行,倒是见了小四房嫂子一面。百芳园内奢侈至极,吃穿用度甚至比得过天家,小四房嫂子嫡庶不分,疏远了亲弟弟、弟妹,反而听信庶子、庶女的甜言蜜语……海东大哥这样处事法,家里是迟早要乱的,我和海晏都颇为不以为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却都无人接话,善桐心底倒是有几分恍然大悟:原来小四房二太太的回归,又是杨棋和她兄弟在背后使力。
虽然已经多年没有见过杨棋,但她的形象,多年来一点一滴,已经在善桐心中丰满了起来,而随着她越来越明白事理,她对这个细声细气的小姑娘——这也是她脑海中仅存的印象了——也更加佩服,别看她安安静静的,可这些年来gān的事可全都闹得挺大,要是将来哪天她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平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善桐恐怕也不会吃惊了。
她走神了片刻,回过神时,正好听到老太太说,“我不管你们什么抱负什么清高,海东能挣钱那是人家的本事,你自己志趣高洁是你的事,人家对我们哪里不好?你犯得着这样看不上,这样疏远——”
话还没说到一半,大太太忙又带着女儿出席跪下请罪,众人也只好纷纷起立离席,陪着罚站。善桐的眼神在大伯母身上打了个转儿,又投向了素着一张脸儿,嘴唇紧抿的二姐: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随着大伯母和二姐的回归,家里本来就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怕是要再乱上一分了。
又看了母亲一眼,她顿时肯定了母亲也有一样的担忧……本来嫡长房什么事就都占着理儿,大伯母又摆出这大公无私的模范态度,恐怕时日一久,很多事就是祖母有心偏袒,都做不了主了。
123、选秀
大太太果然是坦坦dàngdàng光风霁月,第一天拜见老太太,大家吃过接风酒,第二天进祠堂祭拜先人,又到善柳坟边上过香,第三天去宗房走动过了,又上小五房从前的亲朋好友屋里拜访一番,也不顾自己诰命的身份,令一gān老穷亲戚诚惶诚恐。第四天早上大家群聚堂屋内请安时,大太太就开口了,“从前我出门在外,家中事务,大多托付给几个弟妹。真是辛苦弟妹们了,如今既然我回了村子,就应当把家务接到手上,俾可服侍母亲、照料弟弟、弟妹,并侄子、侄女们。日后弟妹们就可以好生休息,在家享享清福啦。”
这话说得,连一句可以回的话都找不出来,偏偏大太太是嫡长媳,出身也高,娘家一族兴旺发达,眼看着还出了一个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娘娘,自己连生二子一女,在家中地位是稳如泰山,老太太看着虽然不很喜欢她,却也没有和她唱反调的意思。几个弟媳妇如何能和她抗衡?萧氏面上虽然现出了不乐,但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含笑不语,也就怏怏地垂下头去,并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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