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沁挪动了一下,他支起了身子靠近了她耳侧,态度是那样的推心置腹,也是那样的坦诚无疑。
“天下的好事哪能被我一个人都占尽了?”他说,“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为了别人吗,我说不准,可要是为了你,那就值得。”
她一下又想哭了,这股泪意来得如此汹涌而直接,几乎直冲了鼻窍,就要冲破泪关,善桐咬住唇泪眼朦胧,她望着含沁,听他慢慢地说,“但一样的话也要问你,三妞,你自己也看明白了,要和我一起,你……你是一定要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你爹你娘甚至你祖母,也许都会对你失望,对你伤心。我知道你的良心里更觉得这么做就对不起二哥,你背着这么多包袱过门到了十八房,我……我的家底也不比老九房厚,你的诰命也不会特别光鲜,我虽然会尽力不让你受委屈,可咱俩的日子也还是会难……”
他忽然又自嘲地一笑,“唉,你别怪我深沉,可要是我不为自己争,谁能为我争呢?你这么好,可又离我那样远,就像天边的风筝,飘啊,飘啊,我……我只有一点点地算计,一步步地安排,慢慢地往你身边靠。三妞,你——你怨我吗?”
善桐满心苦涩,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你还是办得那么漂亮,”她低沉地说,“我哪能怨你呢,我也有不好!”
她忽然抬起头来,又疑惑地问,“你不会看不起我?我到底哪儿好了,我和别人私定终身,我心里还有别人,我一点都不贤良淑德——”
含沁不禁噗嗤一笑,这笑声虽然还发着抖,可却还是那样地慡快调皮。“告诉你个事吧。”他说。“我才不喜欢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呢,和你二姐那样的,我看着都怕!私定终身又怎么了?发乎qíng止于礼,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是个粗人,孔孟礼教,我可一点都不在乎。”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也不能这样说,礼教对我有好处的时候,我还是在乎的。你看,十八房就我一个爷了,我叔叔婶婶可只能给我说媒,不能qiáng着我娶谁不娶谁……你看,我什么时候上门提亲好呢?”
善桐又是忍不住要笑,又是忍不住要哭,她狠狠地白了含沁一眼,含着泪水笑了。
“我可还没答应你呢!”她说,“谁说我要过你的门了!”
含沁的笑声也带了几分破碎,他的紧张就像是一股潜流,虽然在肤下不动声色未曾露出,但依然将气氛渲染得更形凝重,而在那bī人的无形重压之下,他的声音却反常地更加和缓了。
“你不想过门当我的媳妇儿,又何必说这说那的,杨善桐,你就认了吧,”虽然语速不快,但含沁的语气倔qiáng而霸道,他素来轻佻和缓的口气已经不翼而飞,善桐又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的这一面。“你心底中意的人是谁,你还不明白吗?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是啊,还有谁,她还能嫁谁?
在这么多年的布置过后,在他已经成为她狭小生活中唯一的男xing之后,在他跨越了她的亲生兄长,成为她生活中最稳固的支柱之后……这些年来,含沁是怎么一步步走进她的天地,善桐竟是无法回溯出一个完整的节奏。他的脚步实在太细腻,细腻到她根本就未曾察觉,唯有蓦然回首,才明白原来这一局棋,他是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
“呸!”她被激起了xing子,就要和含沁抬杠,“我,我能嫁的人多了去了——”
可看着含沁,感受着这从容面具下泄露出的丝丝紧张——她甚至不能明确地说出含沁的哪一处表qíng流露出了他的颤抖,但她明白他正颤抖着,他正紧张着,他也没有拿准自己的答案,而自己即将给出的答案,将能决定两个人一生的转折。这不像是她和桂含chūn在塞外野山,在一片荒烟中作出的那个约定了,再没有那么梦幻,那么飘渺了。她和含沁就坐在这里,就坐在村里后山上的亭子中,现实只在背后数十丈之外,一旦下了这个决心,翻过身去走上十几步,他和她都要为了这个决定而拼搏算计,而努力争取。而即使成功了,也依然隐忧重重,更别提一旦失败,她的生活又将会是如何惨烈地碎了一地。
这两条路从来没有如此明晰地摆在善桐跟前,这两条路都是如此曲折蜿蜒,是的,如此荆棘遍布,没有一个选择更加容易。两条路都是迷雾重重,只是一条路更光鲜亮丽一些,而一条路便要朴素得多了。话忽然间又断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一旦出口,便再没法更改,不论是选择两兄弟间的一个,还是回过头去顺从母亲的安排……此时此刻,她应该要下了这个决定了。
而站在这里来看,该做什么决定,岂不是已经一目了然?
不知不觉,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大颗大颗地落到了石桌上。
“我没办法……”她说。“我对不起……”
含沁神色一动,这一瞬他脸上的表qíng也成了空白,而善桐轻轻抽噎着,打着泪嗝儿往下说。“我对不起二哥,他没改,我改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谁、谁叫你是沁表哥呢……”
150、最后
因为在国丧期间,含沁也不好久住,不过是送了个礼,又小住了两天,便告辞回了天水。“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老太太很是诧异,还想留他过年,“你从前事qíng多,东来西去的也就不说了。这回还说我们闲了,能和你多亲近亲近,怎么这国丧期间,边事也太平,你们村里还有什么你非得回去的事儿不可?”
就是最近一脑门子官司的四太太都吃惊了,“就是啊,你看家里现在也没个少爷,冷冷落落的,老太太最爱热闹,你就是陪陪老人家也好的。等过了丧再往西安城去过年,岂不是最便宜的?”
虽然也不无客气的意思,但看得出来,四太太对含沁的印象也还真的不错。
含沁只是笑。“家里真有好多事呢,我这几年老在外头跑,连祖屋都没修缮清楚,家里人口又少。今年乘着天气还没大冷,赶着回去还能开几天工嘛。再说,还要盘盘账,去佃户家里走动走动,买几个下人使用——可不是一拍脑门,就有一连串的事儿等着我做呢?”
众人听到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多留了,老太太犹道,“让你四红妈妈没事多回来走动走动也好的,可怜她自从跟你母亲过去天水之后,恐怕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老哥哥、老姐姐吧。”
因为是一大早请安的时候,善桐也在屋里,含沁一个个道了别,轮到善桐时,他便肃穆了神色,规规矩矩地道了声表妹珍重,善桐也绷紧了小脸儿,低声应酬几句,两人便不再互相搭理。老太太看在眼里,还当善桐是因为自己的胡乱猜测,从此和含沁有生分的意思了,心底倒是略微后悔:“按含沁能耐,将来成就未必会低,三妞自己亲哥哥又是那样……两个人要还和小时候一样兄妹熙和,没准出嫁后有一天就用得上含沁帮忙了……”
旋又觉得自己多虑:到了那一天,不冲别的,就冲这些年来两房的走动,以含沁为人,那是必定会尽心尽力照拂善桐的。
她有了这一层想法,就更觉得为含沁说亲的差使,当仁不让只能落到小五房头上了。指望桂太太,那是水月镜花的事,更何况也未必能遂含沁的心意,至于别的世jiāo好友,只怕也都碍着没一层亲戚身份,就是想要越过老九房为含沁说话,都没这个底气,更有些聪明人,只怕也顾虑着得罪了老九房。
得了闲就和四太太商量,“是不是该写封信给你二嫂,让她在西安城里也为含沁留意留意?”
要不是善桐就在一边坐着,四太太是肯定不会吝于说几句王氏的坏话的,她看了善桐一眼,勉qiáng地笑了,“您还嫌二嫂的事儿不够多啊?这光是自己家孩子的亲事就折腾不清了,檀哥、榕哥、柏哥,还有……”
见四婶看了自己一眼,善桐心中一动,倒也佩服起了四婶打探消息的本事:牛家拒婚的事,母亲怕是压根就没和家里挑明了,也不知道四婶到底是哪来的消息,不过看她吞吞吐吐的,只怕也还没拿准了。
“说的也是。”老太太就跟着念叨起了牛家的回信。“这信送出去也有一段日子了,成不成好歹给句话啊,她们不回话,我们也不好随便说别的人家,还好榆哥还小,要是檀哥,眼看着就耽误了。”
这句话其实正中善桐的心事,要是从前,她多半又要郁郁不乐一阵了,此时虽然心中事qíng也多,但笃笃定定,什么事都有了个详尽的安排。小姑娘就算再三遮掩,到底态度中还是流露出一股从前未曾有的安详,萧氏看了她一眼,笑道,“咦,我看老太太生日也是好事,这几天三妞脸色就好多了,可不像前一阵子那样失魂落魄、郁郁寡欢啦。——怎么,是你的沁表哥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还是你娘从西安给你写了信回来?”
人这一辈子将jīng力花在哪里,真是看得出来的。听她口气,竟似乎是连善桐不中意卫家这门亲事,都已经打探得了消息……要不是那晚和母亲对话时,院子里都是多少年的老人了。善桐真恨不得一个个把二房的下人蓐上一遍,免得萧氏这么话中有话地敲打自己。她见祖母果然露出注意神色,心中一时大急,忙又安慰了自己几句:不要紧,就是到了最坏的地步,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沁不是早都有了定计,每一步都已经准备了对策。自己只需要跟着办就是了,什么大事都办下来了,可不能患得患失,搞得发挥失常,第一步就露出了马脚。
“噢。”她若无其事地说。“前阵子家里事qíng多,可不是心思就沉了?再加上天气冷,善喜那边又不方便过去,在家呆着多无聊呀,又不能老出门串门子……毕竟大伯母说得是正理呢,咱们家什么身份,可不能和一般的村妇一样,成天就知道这家走走那家坐坐,东家长西家短的。”
这话连弹萧氏两个软肋,就算萧氏本来城府深沉,亦不禁要微微色变,更何况善桐素日里对她倒一向是尊敬有加,从来都很少当面打她的脸。萧氏一时哪里吃得消这么两句话,当下就闹了个大红脸,见老太太眯着眼似听非听的,心里更加没有意思,搭讪着又坐了一会,便告辞出去了。老人家这才睁开眼来,指着善桐故作恼怒,“对你四婶也太不留qíng面了,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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