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通,理解不了,又不能放手,到最后也就只能抬出自己的身份来压制女儿了。
善桐站起身来,她想要说“我没说过您压制二姨娘不对,我没说过您做错,就是我不想这么做”——
只是才一站起来,那股酝酿已久将她冲击得双颊发红头晕眼花的热làng,似乎一下就被激到了顶点,善桐双眼一翻,虽然未曾当场就晕过去,但也已经是软软倒向前方,她最后的记忆,便是母亲那惊讶的脸,而后,世界便一阵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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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病了。
连续不断的高烧,似乎持续了有一段日子,在她短暂清晰的间隙,有许多张面孔在她跟前晃动,有母亲的、祖母的,甚至有一回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父亲,兄弟姐妹们的容颜也时常在眼前晃动,有一些声音,一些模糊的声音,有时柔qíng,有时高亢,甚至有时本身就是激烈的争吵。迷迷蒙蒙间她已经不能肯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她仿佛见到了好多不应该在跟前的人,桂太太、卫太太、桂元帅、桂含芳、卫麒山、桂含chūn、桂含沁、许凤佳、权仲白……那些或多或少和她的生活有过jiāo叉的面孔似乎都活动了起来,在她的梦境中勾勒出了生动又荒谬的图景,前一瞬她还在原野间纵马飞驰,下一刻她又来到了jīng致的宅院里,心事重重地跟着谁在回廊间穿行。当善桐终于从梦中醒来时,她感到自己无比gān渴,她想要坐起来找点水喝,但才一动,就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仔细起猛了!”熟悉的声音说,紧接着就有一杯水递到了善桐唇边。善桐一时还以为自己依然在梦里,她一边啜饮着茶水,一边疑虑重重地抬起眼来,低声问。
“姐,你怎么……”
她的思绪也渐渐地醒来了,这话还没问出口就得了答案,她露出苦笑,半路换了口气。“是娘把你找回来的?”
善榴俯下身子,她爱怜地抚了抚善桐的额发,低声道,“别说话,你先喝了水再说。”
166、双刃
自从善榴出嫁以来,五六年的时间里,姐妹俩就只是在善榴省亲时短暂地见了一面而已。可不知为什么,再次相见,姐妹俩之间竟毫无生疏之感,虽说家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可善桐也没觉得难以面对姐姐。或许在她心底,姐姐是最能理解她无奈的那个,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喝过了一杯的蜜水,才低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吧?”
要说王氏身边最贴心的小棉袄,其实都还轮不到在祖母身边养到了七八岁的善桐,那还是要数自小一手带大,一身本事尽得王氏真传的善榴。母亲既然写信让大女儿回来,是肯定已经将家里的这点子事原原本本地向她诉过苦的。善桐也的确猜得不多,善榴略作犹豫,便点了点头,她到底还是略带责怪地顶了顶善桐的额角,“你啊你啊!”
却也不禁叹了口气,“娘是做得过分了点,只是你也不该向祖母捅破那桩事儿,你还不明白她们两位长辈的xing子?那根本就是八字不合,祖母有主意,娘也有主意……这两个人的主意合不到一块了,以后过起日子来,肯定也还是疙疙瘩瘩的,顺不了的。”
见善桐默然不语,神色间似乎颇为不以为然,善榴又叹了口气,她为妹妹掖了掖被角,用息事宁人的口吻道,“算了,事qíng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也不是没有好处,娘这样越走越偏,我总cao心会耽误了梧哥,这样也好,这样倒是对大家都好的。”
这样说,大姐对这个主意也是心知肚明了……难怪她虽然常年和二姨娘居住在一起,但对她的事也都是不闻不问的……
时至今日,家里的事善桐是不想管也无心再管了,横竖就像是姐姐说得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事实如此,二姨娘这一生最好的qíng况也就是在西北乡村终老,毕竟立场摆在这里,要指望两个王氏的亲生女儿出来揭开往事,那也是把她们想得太高尚了一点。
“我病了多久?”她润了润唇,就和大姐开玩笑,“总有种一觉醒来,世上千年的感觉。怎么才一睁眼你就来了,从甘肃到这里,冬天路又难走……是姐夫陪你来的?”
“你断断续续这么时睡时醒的,高烧有半个多月了。”善榴试了试她的额温,略带担忧地道,“还是爹特地从西安给你搬弄了良医过来,说是你平时思虑得多,亏损了元气。最近心里又大起大落的,再一着了凉,多重病根一发,要不是素日里底子还是厚的,恐怕就要落了病在身上啦。你说你!家里什么事儿能让你这么上心?说句没好没歹的话,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你cao心那么多gān嘛?”
虽说大家小姐,没有几个身上是不带富贵病的,但善桐自小在西北长大,接触的都是健朗硬气的女儿家,被姐姐这么连吓带唬的一说,都不禁变了脸色,抚着胸口犹带余悸地道,“我……我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却又还是忍不住问,“那……那亲事……”
善榴白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亲事还没定!”
见妹妹面色一下又沉下来,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却也是感同身受:女大不中留,自己在说亲的时候,城府也就是比妹妹深了一点儿,当时要有个姐姐,只怕自己的表现,要比善桐还更患得患失。
“十成里却也有九成是定了。”善榴便挨着妹妹坐了下来,抚着她的额发轻声道,“娘和祖母、父亲吵得不可开jiāo,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老人家又恼了,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父亲前些天回了西安,说是等你病好了,这边带个信过去,他就回信给许家。”
这还是在顾虑着自己可能临时改了主意——善桐心知肚明,父亲这依然是在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顾虑。她吃力地挪动了一下,只觉得头晕目眩,也不敢再胡乱动弹了,只是一把握住了姐姐的手放到胸前,望着姐姐恳切地道,“我……我还是愿意的!这件事再闹下去,我的罪过就更大了,姐你多帮我和娘说几句好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善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又爱怜地理了理善桐的浏海,轻声道,“好,我这就给你传信去,你安心吧。桂含沁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跑不了你的!”
见妹妹闭上眼逐渐睡去,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了几分,她便站起身来为善桐盖好了被子,自己出了里屋——迎面恰好遇见梧哥、榆哥两兄弟联袂而至,善榴不禁就笑,“樱娘和桃娘才刚走没有多久,你们就来了!”
心底却也不是没有微词的:按善桐为人,这些年来和楠哥之间肯定不可能有什么纷争。可她病了这小半个月,不要说榆哥天天往妹妹屋里跑,梧哥不肯去西安读书,怕的就是妹妹万一出事了,家里没个能顶事的男丁来回传话办事,就是隔邻的善喜,两三天也要过来看看她的,丝毫不忌讳过了病气。倒是楠哥,过继出去就真把自己当外人看了,来了两次都是坐坐就走……
这心事也就是一闪即逝,见善梧、善榆面上都有忧色,她便端出了大姐姐的样子柔声道,“刚才醒过来了,这一次是清醒得多啦!喝了一碗水又睡过去,大夫不是说了?能醒过来人就没有大事。你们也别进去了,不然反而吵着她,都自己忙自己的去吧。”
善梧听善榴这么一说,面上登时现出喜色,他还是坚持。“我就在她身边看看,不吵着她。”
榆哥却是给大姐使了一个眼色,拉着她出了屋子,站在回廊一角低声问,“三妞还不知道吧?”
善榴神色间也不禁多了几丝yīn霾,她轻声说,“还不知道呢,我也没说什么,你们都别露出端倪来,免得添了她的心事,她病qíng又重了。”
她顾不得和弟弟多说什么,抬脚又要出去,榆哥却一把拉住了大姐的袖子。
“您是要去母亲院子里吧?”他瓮声瓮气地说,面上掠过了一丝倔qiáng,“我……我和您一同过去!”
这一次回来,善榴最大的感慨,就是弟弟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长大了,似乎也知道了不少世事的艰难,不再是那个一眼看得到底、心思单纯的榆哥了。虽然他同时也没了孩提时的单纯与快乐,但似乎也多了一丝男人该有的担当与责任,尤其是妹妹这一病,似乎更提醒了榆哥作为长子的责任,这些天来随着善桐的病险qíng迭出,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郁、更沉默之余,似乎也要比从前更明白事理了。
她本来想要说不的,但看到榆哥面上的神色,又不禁转了主意:虽说一生有父母照拂,有姐妹兄弟为他打算,榆哥就是坐吃山空挥霍无度,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但谁还能真的照顾他一辈子?自己这个弟弟,也到了该长大的时候了。
“成。”她痛快地说,又叮嘱弟弟,“见了娘你小心说话……自从上次那次大吵,娘就一直yīn晴不定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善榆眼底闪过了一缕暗淡的光芒,他嗯了一声就不吭声了,跟在姐姐身后出了祖屋,踩着前几天的新雪出了巷子,姐弟俩默默地进了二房的小院子,正好见到望江从堂屋出来——见到善榴,她面带忧色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但善榴置之不理,她掀起帘子带着善榆直进了里屋,不由分说,便开了里屋紧闭着的窗幔,靠近了炕边柔声说。“娘,您别担心了,妞妞儿今儿个醒了,人没有大事,思维也敏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氏罕见地没有保持自己整洁的外表,似乎自从小睡起来,她就没有梳头,她的头发有了几丝蓬乱,身上也还披着睡袍,原本正怔怔地抱着一杯茶,望着炕桌上的摆设发呆,听到善榴这几句话,她神色一动,似乎微不可见地有了几分松弛,可下一刻却又挺直了脊背,沉声道。“她都快要不认我这个娘了,她醒来没醒来……关我什么事!”
怪也就怪善桐那一晕实在是晕得不是时候,两母女不知谈到了哪里,把个王氏也说得似乎是心气难平。老太太又心痛孙女儿被母亲bī得当场就晕过去,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当时就对冲起来。要不是大太太出面缓颊,险些就要撕破脸皮。等到自己回来了,大夫也从西安城被请过来了,甚至连父亲都请假回来镇场,场面才好看了那么一点。可等父亲一走,大夫一说“三姑娘这病,还是因为平时心事太重了”。这句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母亲觉得善桐“忘恩负义,我这百般盘算有几分是为了我自己?她就敢看不起她亲生的娘!口口声声,我不想走你的老路。我的路怎么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一个rǔ臭未gān的小姑娘也敢看不起我!她还不配走我走的路呢”,祖母又觉得母亲“好好一个姑娘家,从小就让她给折腾得够苦了,在我身边是千恩万宠,什么事要她cao心?做母亲的你不知道疼她,你让她变着法子来讨好我!来为她哥哥姐姐筹划!她那时候才多大!做父母的不能以德修身,小辈看了心里是又羞又愧,能没有心事?换亲的事也gān得出来,还有脸瞒着我这个老当家的,三妞夹在当中能落不下病根?你是要再烧死一个才甘心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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