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那边院子里又听见响动,善桐隔着窗子望去,见是两个少女结伴进来,便知道是许家姑娘们来了。果然七娘子亦笑道,“是两个妹妹来了。”
便逐一给善桐介绍,因前次也都见过的,此时就不特别行礼了。七娘子道,“怎么今儿出来了?”
“去四嫂、五嫂那里玩。”年长些的二姑娘就笑着说,“也到六嫂这里来看看。”
“一会也记得去大嫂那里坐坐。”七娘子便叮嘱她们,不想二姑娘道,“听说大嫂今天出去上香了,便没过去。”
提到大少夫人,七娘子唇边又有一朵笑意乍现,善桐看在眼里,心头不禁一动——这笑容中的神秘与会意,好像和十多天前她所看到的,很像。
宅门密事,很多时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就是揣着明白也要把糊涂装好,可不知怎么回事,在七娘子跟前,善桐总感到一种别样的亲近:虽然说话做事,七娘子都和一般的大家淑女没什么不同,甚至要比大多数人都显得更有教养。同她这个来自西北,家教粗疏纵,和京城氛围纵有些格格不入的野丫头比,她更像是一个典型的宅门闺秀。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些昙花一现的细节里,她总觉得真正的七娘子——或许要比她想得还要更古怪的多。
她喜欢算学,甚至会钻研外国文字,世子爷从小就惦记着她,她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还是按部就班,凭着命运的巧手撮合,这才嫁进了许家。如若她知道,她又为什么不争取争取,令自己就gān脆做个元配呢?虽然多年没见,但许凤佳的xing格,善桐还清楚得很,这样一个人,真的看上了谁,真的钟qíng于谁了,难道还会让她就这么飞了?要不是五堂姐忽然去世,七娘子恐怕就要嫁进桂家,做她的嫂子了。
忽然间,她觉得七娘子身上的谜团其实一点都不少,即使哪个人没有秘密,但她的秘密,似乎还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
送走了两位娇客,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善桐散发出的疑惑,她啜了一口茶,静静地望着善桐,好像在等她开口——只是这股娴静,就令善桐心下叹息:自己也算是经过风雨的人物了,都尚且未能拥有这历尽千帆、大làng淘沙后的淡然。
踌躇再三,因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又或者是难以遏制的好奇,善桐还是开了口。
“上回我过来的时候,就没见着你大嫂几面。”她若无其事地道,“就是听人说起过,她似乎和我们自己的敏大嫂是一个地方来的?”
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微妙变化,善桐就明白——不过只言片语,双方意神之间就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七娘子不但知道,而且她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知道。
265、答案
虽说西北民风粗犷,但正因为民风粗犷,善桐几乎从未听说同xing相恋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上京之后,她也模模糊糊听说了些南边的事,据说福建一带,认契弟的人相当不少。善桐竟从未从母亲同舅舅口中听过——更不要说女子之间这样的事体了。也因此,当时她在石后,起初竟是听不懂究竟发生何事,还是从郑姑娘的神色中揣摩出来的。
只是这样的闺房秘事,两人自然是装着从未听过,郑姑娘这小半年忙着绣嫁妆,也不曾出来应酬,就是想打听都不知如何打听。善桐只认出敏大奶奶,又知道余下一人应当是许家媳妇,再要往细琢磨,她就没这个闲工夫了。现在忽然从七娘子神色中意会出真相来,惊讶之余,也不免有几分好奇:她是不但好奇这事体该怎么做,更觉得奇怪:难道就因为是从南边来的,是以七娘子对这种事非但毫无反感,反而还能存着欣赏包容的心思,就中尽量给予方便?
这要是妾室之间勾勾搭搭的,那也就算了,敏大奶奶和许家大少夫人可都是有夫君的人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不守妇道……就不说破,似乎也不该冒昧从中传话才对。以七娘子为人,阁老太太小生日那天,她是为什么会同敏大奶奶说那一番话呢?
她虽然未曾说话,但疑惑之意并未刻意收敛,自然而然已从眉宇间释出,七娘子也未曾就装作不解,将这一页纸就揭过去,而是冲善桐盈盈而笑,似乎在鼓励她往下去问。——虽说两人之间,还是她要比善桐小了一岁,但不论是谈吐还是态度,都像是倒了个个儿似的,善桐在她跟前固然没有姐姐自觉,七娘子待她也像待个晚辈,倒有了些循循善诱的意思,似乎在说,“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这样的事可长久不了。”善桐也不禁脱口而出——虽说相jiāo不深,可在七娘子跟前,她很容易就说出了心底话。“往大了说,这要是闹开来了,为门声计较,那是要出人命的……你也就这样看着,好说歹说,也该劝两句呀?就不劝,也不该往里掺和……”
七娘子不禁莞尔,“这种事,要是劝了能听,还怕没有人劝吗?就是因为劝不转了,才会明知不该,也还是要继续嘛。”
“可那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善桐眉尖不禁一蹙。“这样做,毕竟是、是……”
“你也是知道的。”七娘子徐徐道,“这世上无奈的事多得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谁都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是在谈论敏大奶奶和许大少夫人这一对qíng侣了,似乎牵扯到了更深的东西,善桐心cháo涌动,想到进京来种种见闻,不禁又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就是不明白,为了功名富贵,再肮脏的事都有人做。这也许还是人之常qíng,可这种事就截然不同了,若是喜欢,当时为什么不争呢,若当时不争,又为什么还要喜欢?”
这话像是也戳到了七娘子心里,她面色微微低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礼教森严,形格势禁,有些事,真是不得不为。”
她旋又振作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善桐的手,道,“但人谁不贪心呢?就是在不得不为的时候,也还是有些人想要两全的。在我看,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罪,男人们自己都不能从一而终,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什么礼教、妇德,简直就是屁话,会信的人,简直别太傻了。”
这话她说得很轻,可在善桐耳朵里却像是一段惊雷,她连肩膀都绷紧了,又惊又疑地望着七娘子,七娘子却安之若素,只冲她微微一笑,好像根本就不以自己说的那几句话为异。
她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来——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善桐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就像是有谁戳破了她身外的一个泡泡一样,一应声响忽然更加分明,许多从前朦朦胧胧的东西,现在要清晰得多了——她一向知道她不是什么完人,她有许多事都做得不对。和桂二哥互诉衷肠,她是心虚的,和含沁私定终生,她其实还是心虚的。从前订约的时候还小,后来懂事了,自己渐渐想起来,虽然她也觉得,“我自己的一辈子,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挑个可心的人,他们也是清清白白的儿郎,我们什么事都没做,我为什么要心虚。”可她知道,她自己终究还是愧疚的,她所作的这些事,毕竟是不对的。
没想到在七娘子这里,甚至连背着夫君同别人私通款曲,似乎都不算错,就因为‘男人们自己都不能从一而终,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这话实在是太、太危险了……善桐觉得自己应该掩耳疾走,可她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听七娘子若无其事地道,“当然,这也不是说背后偷人养私孩子还有理了,只是这错,毕竟也是错得无奈,错得没有办法罢了。这城里没天理没人伦的事qíng多了去了,别的更肮脏的事,我还管不着呢,这么两个相互喜欢,却不能在一处的可怜人,究竟也没碍着谁什么,我为什么别人不怪,反而要怪她们呢?偶然帮着带一两句好,在我是举手之劳,可在她们,那就是了不得的消息,可以慰藉相思之苦,我又为什么不做呢?”
善桐长长地嗯了一声,她似乎琢磨到了什么,可又苦闷得不得了。虽然和含沁琴瑟和鸣,她的夫君更要比她聪明得多,可始终总有些困惑,是善桐所不能,也不愿和含沁分享的。这种jīng神上的压迫,虽然无形无影,甚至完全比不上追在屁股后的里朝廷急迫,但对她的困扰竟似乎和“里朝廷”不相上下,到如今对着七娘子,这迷惑和痛苦才渐渐地成了型,终于可以被言语诉说出来。可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似乎又都堵在了喉咙口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说得对,这书上写的,同世上演的相比,究竟是逊色多了。书上故事再巧,也比不上这世qíng巧,书上jian角再坏,也比不上世人的坏水儿……我就是在想,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家,仅仅就退一步而已,大家又不是吃不上饭。又何必要为了钱、为了势,甚至是为了一口气争斗不休,做下那样多……那样多……”
她想到祖母,想到母亲,想到几个伯母婶婶,想到父亲、想到桂元帅,想到慕容氏、善喜,想到了二姨娘、善榆、善梧、善楠,甚至是想到了含沁,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年轻的生涯中所见过的这形形色色的人,这许许多多的事,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我又是谁呢,我凭什么以为我能看不上她们?”她低声说,“我做下的事,我……我葬送的人命,我伤过的心,其实也未必比他们少,只是他们心也许更狠些,能对着身边人下手。而我呢,我……”
满面感激的福寿公主似乎忽然又在她脑中转了个身,善桐一时竟有几分想哭,她也不顾七娘子明白不明白,只是轻声说,“我其实也一样,我明知道她不qíng愿的,当时换作是我,我多么不qíng愿,可我……我没有办法……我管不到这样多……”
在这片愧疚的、自艾的qíng绪中,七娘子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冰凉的手心就像是一滴水,滴开了善桐乱麻一样的qíng绪,落进了她的心里。
“谁都有不得已。”七娘子稳稳地说。“别以为咱们锦衣玉食,就真的是活在人间天堂了。高门大户的富贵,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把这些门阀就当作是人来看待,其实每一个人所求的,也都还不是生活,而是生存。为了在这个舞台上活下去,有什么事qíng是做不出的?人都自私,人家都冲着命门来了,不算计活不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不算计?”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更黯淡了几分,连声调都低沉了下来。“不jīng于算计的人、不屑于算计的人,恐怕都没心思埋怨自己会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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