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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张姑姑就牵着善桐的手,亲自打着灯笼,把她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
善桐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生怕母亲又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在河边上演的那一幕——虽说小孩子跌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冬天穿的厚,冰又滑溜溜的没什么棱角,就是栽下去了也没什么妨碍,但毕竟是又闹腾出了一点动静。要是母亲心qíng不好,训斥几句也是难免的,和张姑姑在小院门口分了手,他就格外有些蹑手蹑脚地进了门。
没想到才一进门,就隔着窗子望见了王氏的笑脸——她正和炕头对面的嬷嬷奶奶说得热闹,两人脸上都带了盈盈的笑意。炕桌上还有几色果盘,依稀可以见到望江等人在炕下撤走饭桌:母亲这是留嬷嬷奶奶吃了晚饭,吃过饭,又和她聊起来了。
善桐一下就明白了祖母刚才的那句话——‘你嬷嬷奶奶下午过来了一会,已经走了。不过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祖母虽然年纪大了,心里可真是有数……
她略带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又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祖母恐怕是问起了大姐的婚事了。
从前提到大姐,祖母脸上就没有好气,大姐本身的xing格志趣,自然是更不屑于去了解。而要给大姐说亲家,怎么说也得稍微了解大姐的脾气品格,再问一问大姐本人的意思……不过其实这些话,还是直接问母亲最清楚的了。嬷嬷奶奶虽然和二房亲近,和大姐可还不怎么熟络。
善桐一边掀帘子进屋,一边就沉吟了起来,不片刻恍然大悟:老人家对大姐改观,可还未必和媳妇修好,有些事明知道是在问媳妇,还得绕个圈子,先问了嬷嬷奶奶再说。
娘也真是的,乘着这热乎劲儿,上前求一求祖母,两边把脸抹开了,什么话不好出口?非得这样劳烦嬷嬷奶奶两边带话——善桐心里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她掀帘子进了里屋,先给母亲问了安,又亲亲热热地直奔嬷嬷奶奶怀里,“可算见着您了,今晚您别回去,和我一炕歇着吧!”
嬷嬷奶奶揉着善桐,闻着这小身子散发出的淡淡奶香,真是心都要化了,她呵呵直笑。“那可不行,德宝今儿回家,怎么着我也得回家见孙子去哇。妞妞和嬷嬷回家,跟嬷嬷睡一炕中不中?”
善桐扭着身子道,“不好,明儿一早还要给祖母请安呢——”
她撒了几句娇,见母亲看了自己一眼,便安静下来。听王氏向嬷嬷奶奶道,“其实也不是我们眼光太高,京城呢是官大进项少,一样是三品、四品的人家,持身正的,家里多半都穷。我是舍不得善榴吃这份苦的,要多陪点……家里口舌又多。夫家自己殷实还好,要夫家穷些,日子就不好过了。”
嬷嬷奶奶看了善桐一眼,见她似听非听,手里玩着个万花筒,便也压低了声音,“就是这话了,老人家心里也是有数的。大姑娘是第一个出嫁,这嫁妆怎么给,各房都盯着呢。尤其四房没有女娃子,更是忌讳得很。几次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女娃儿陪嫁还是不能太多……”
没有分家就是这一点不好,除了长孙善檀的婚事理所应当是要大办的之外,其余几房的陪嫁聘礼该怎么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老人家一碗水要端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氏低了眉叹了口气,“只盼着能说一户殷实简单的人家,我们自己私房多陪一点也没什么。就是今年局势吃紧,又是见功的时候,那些个有出息的儿郎都跟在父兄身边熬资历分功劳呢,要过杨家村给我们相女婿是难了,可要是没有亲眼看一眼,我也不放心的。”
“老太太也就是犯这个难了!眼看着甘肃路又坏,战事恐怕是要拖下去,大姑娘过年十七,要还说不上亲事那可就真耽误了。”嬷嬷奶奶也不禁皱起眉,又很快堆出笑容宽慰王氏,“不过您放心,老人家发了话,十有八九是想要管一管的,她肯出面,事qíng终究好办。马家也是西北有数的人家,这七大姑八大姨的,多走动走动打听打听,合适的人家没准就出来了不是?”
王氏嗯了一声,虽然依旧愁眉不展,但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她又沉吟了一会,才笑着问善桐,“对了,你今儿不是看到三四个年轻人进了村子——看着,都像是哪家的人啊?”
善桐摇了摇头,如实道,“那三个来借粮的,不知道是哪家哪户的,不过来头肯定不小,为首的那个穿的是貂仁大氅,神色也倨傲得很,听谈吐像是京中子弟。倒是后头两个像是兄弟的,神色谈吐要亲切一些,我听口音,像是从西安城里出来的。”
嬷嬷奶奶神色一动,忙追问,“这兄弟俩,是不是都生了一双凤眼哇?”
善桐点头道,“那倒是,都是凤眼呢。”
嬷嬷奶奶顿时抚掌大笑,“太太——这可不就赶巧了?生了凤眼,西安口音,肯定是桂家子弟。能在西安居住的,不是老九房嫡亲的儿子,肯定也是近支子弟,您看看,这就叫千里良缘一线牵,这边才为亲事犯愁呢,那边可不就送上门来了?”
王氏还没答话,善桐却忍不住道,“嬷嬷,可那两兄弟……看着都不大呀,我看哥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弟弟更别说了,比大姐能差出三岁、四岁——”
嬷嬷奶奶神色一窒,很快又笑起来,“不妨事,不妨事,女大三抱金砖嘛!”
王氏目光闪动,露出深思之色,却是半晌都没有说话,只笑道,“是不是桂家的公子哥儿,就看明儿上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了。”
善桐啊了一声,想到在冰面上闹出的热闹,一时倒有些担心起来,提心吊胆地问,“怎么,他们还要上门来啊?”
这一次是连王氏都被逗笑了。“傻孩子,你爹怎么说都是前线的粮道,按辈分算更是长辈,人都到了杨家村,还能不拜我们这座山头?你就等着吧,明儿或是一早或是下午,他们准来!”
她又和嬷嬷奶奶拉了几句家常,才站起身来,略带歉意地道,“耽误您和孙子团聚了——望江,你亲自把奶奶送回去,嬷嬷一路小心,可千万别踩滑了。”
一边说,一边和善桐一道将嬷嬷奶奶送出了院子,回过身又抓住了善桐的肩膀,皮笑ròu不笑地道,“跟娘进屋来。”
善桐心中暗叫不好,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一苦脸,跟在母亲身后,老老实实地进了屋子。
25、身份
这一天从早到晚,王氏几乎都是忙得脚打脊梁骨,又兼中午难得动qíng大哭了一场,送走嬷嬷奶奶之后,jīng神难免疲惫,她进了东次间先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美人拳,近乎慵懒地递给善桐,轻声道,“好女儿,给娘锤锤腿,对——就是这儿,用点力……”
此时没有外人,不用端出当家主母的架子,她自然就打从心底露出了疲色,善桐看在眼里,只觉得父亲不在,母亲一人要独力支持门户,还要cao心大姐的婚事,榆哥虽然大了,但一点忙也帮不上不说。楠哥、梧哥、樱娘不添乱就不错了,大姐又到了出嫁的年纪,自己还小……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酸涩,这酸涩中有对母亲的心疼,也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愧、自卑与无奈,却也有些隐隐的恐慌。
将来自己也是要出嫁的,若要这样日日夜夜没休没止的算计着、安排着,那将会是怎样的疲惫与折磨?
她本来盼着长大,只觉得长大后可以帮助母亲,可现在却又有些怕起来,只觉得长大后要面对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屋内就静了下来,只有墙角的自鸣钟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用单调的机簧声点缀着这浓黑的夜,透过高高的天棚,依稀还能听到屋外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呼啸着,吟唱着不休的寂寥。
虽然屋内炕火烧得很旺,但善桐却觉得隐隐的寒意,已经爬上了她的脊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氏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美人拳,“行了,你也闹了一天了,不比娘松快多少。”
她睁开眼,神色间流露出了罕见的温存,将女儿揽到了身边坐下,轻声道,“你还记得今儿下午,你问娘什么来着?”
善桐嗯嗯哼哼,想了半日才道,“噢,是……是您和大姐着意讨好祖母的事儿。”
她本来因为这事,心里不得劲儿,可到底年纪小,后来遇见了外人,倒是把这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候翻出来再想,心头倒是宁恰多了,没等王氏开腔就主动道。“其实妞妞儿也想通了,祖母那个脾气,明着来是肯定不行的,那个善温也是欠打!既然如此,顺着杆子往上爬,其实也、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话虽然是这么说了,但听得出来,小姑娘软糯的语调里还有些说不出的犹疑。王氏不禁一笑,她撩了撩善桐的浏海,欣慰地道,“你的脑子要能和榆哥换一换,娘就没什么好cao心的了!”
见善桐面上露出赧色,她又放沉了语气,“不过,你心里是不是还觉得,娘和大姐毕竟做得不光彩,问心还是有愧?”
善桐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不敢看母亲。
“三妞,你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是所有做好事的人,都没有一点私心,这世上就再没人能做好事了。”王氏却并没有动怒,反而要比刚才更加仔细地教导起了善桐。“人家帮我们,我们不管人家还有什么用意,只要不是害我们,就要发自内心地感谢。”
她顿了顿,又道,“而若是你去帮别人的时候,能够顺带帮一把自己——或者反过来说,你帮自己的时候,能捎带着帮别人一把,这不也是好事吗?好事就是好事,没得非要损自己利别人才叫好事,彼此两利就不是好事了。我们给十三房做面子,十三房得了体面,以后应对老七房心里更有底气。我们得了老太太的欢心,这没什么不妥……至于善温那边,就更是该打,敢在我们小五房头上动土——”
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煞气,嚼着唇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会才收摄心神,望着善桐笑道,“孩子,听懂了吗?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huáng河水还是浑的呢!你想要一辈子孤高自傲,纤尘不染,那是不成的,前朝海瑞海清官的事,你听说过了吗?”
善桐摇了摇头,一脸的懵懂,王氏看在眼里,心头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善榴是跟着自己启蒙的,后来梧哥楠哥启蒙的时候,她也跟着弟弟们识字读书,虽不说见多识广,但好歹也看了几百本书在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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