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得看桂家长媳人怎么样了。”张姑姑也沉默下来,她慢慢地道,“不过上回西安那边过来说起,说是大公子还没有定亲的……这要等也实在是等不起。他们桂家规矩严,说亲得按序齿,大姑娘转过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说给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还小呢,年纪差得也大了,二妞又远。桂家这门亲看着是好,但内里未必真有那么甜。从前是觉得桂太太行事好,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我来往西安那么多年,从不知道老九房还有个庶子——听说桂将军身边也是近年来才有几个通房,按含沁的年纪算,十几年前桂太太还年轻,老九房内宅就她一人独大,连一个开脸的丫鬟都没有。这事,内里也许有玄机在。”
没等张姑姑回话,老太太又道,“这件事回头问问含沁就行了,这孩子jīng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没准还真能帮得上忙,要能成事,我当然也乐见其成,能和桂家攀亲,谁不喜欢?开chūn后要是四红没来,这里战事又还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红拉拉家常,问一问当时真真的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欢这孩子,那没得说,大家当亲戚处起来。唉,老马家虽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们嫡亲的这一房留下的血脉,现在说起来也就是含沁一个外孙子了。能照应,还是要照应。”
说了这么久,老太太还是第一次提到了感qíng。
善桐只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冷,甚至看着祖母的背影,都没有了往常的慈和。她虽然已经明白了母亲的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时候人不能不算计。但祖母私底下和张姑姑分析起来,口气中的冰冷,却是她从没有听过的。一时间她甚至觉得祖母的身影离得很远,就好像母亲在算计祖母的时候一样,祖母算计起桂含沁来,竟也是将他放到了秤上,连一点斤两都要算计清楚。到了最后才补了一句轻飘飘的:能照应还是要照应。这话竟虚伪得让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对祖母,对小五房没有用,祖母对他的态度,还能不能那么宽和?老人家一辈子最注重的就是嫡庶之分,庶子入继承嗣,这要是在杨家村里,这户人家是别想得到祖母的好脸色了。就因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为现在要给大姐说亲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为——
再说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听她的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子可能怎么都说不上惬意。但就因为和桂家攀亲,能给小五房带来好处,祖母到底还是说了‘能和桂家结亲,谁不乐意’。
她总觉得,将一家人维系在一起的,应当是浓得化不开的亲qíng。可就在这时候,善桐感到了不对。她感到了在这亲qíng之外,似乎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左右着一家人的一举一动,左右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了利益两个字。
一时间梧哥的读书声,似乎又回dàng在她耳边,那是她无意间听在耳中的,当时以为转瞬即忘,可没想到到了此刻,这句话又跳了出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发抖,只觉得眼前的天地,已经和记忆中那片宁馨的净土,有了极大的不同。
可下一刻,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huáng河水还是浑的呢!为人处事,妙就妙在清浊两可之间,清到家浊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过了很久,善桐才微微叹了口气,又翻过了身子,透过窗帘的fèng隙,望向了窗外泛着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计,祖母也有算计,就是被人算计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计。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不算计?
忽然间,她想到了杨棋,想到了那个沉静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个美丽却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们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许家那个少爷的话。
“姐弟两个联手,把我算计得好惨!”
看来,即使远在天那一边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还要小的杨棋,也都早开始了自己的算计。
祖母和张姑姑的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子,可善桐又已经困倦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道,“要睡觉……”
不知是谁轻轻地道,“一直没有醒呢!”
然后就是祖母的声音,“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还是歇在了外九房那里?”
“就歇在外九房院子里,”张姑姑的语调也多了一丝无奈。“村子里有点余粮,四面八方都惦记着了。外九房也难,这两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声音飘了起来,在浓重的睡意中,渐渐地扭曲了。“只是为了借粮的事?我看不至于的,小二房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似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浓黑。她翻了个身,半边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却是无知无觉,很快就在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让老太太和张姑姑相视一笑,都止住了话头。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张姑姑望着善桐红扑扑的脸蛋,罕见地将喜爱露在了外头,她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让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可人疼的xing子,真不知道像谁!”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她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真真那个亲生的孩子没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对。门第也配得上,人品想来也是配得上。现在,就得慢慢地访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紧,她还小呢,不比她姐姐,这婚事真是已经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时,那发自内心发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后一靠,一边抽烟,一边徐徐地道,“你明儿到外九房串串门,看看诸家那个公子哥儿的人品行事,再打听打听他说了亲没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过来了,再问问桂家内部的事qíng吧。王嬷嬷说,王氏始终还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终不愿意女儿远嫁,我们也不能一手包办,能成全,还是成全。”
老人家办事从来是说一不二,这一次居然这样和软,脾气好得连张姑姑都有了几分不可置信。她想说些什么,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数着腕间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线感伤。
“还是说说这借粮的事吧。”张姑姑就轻声拉开了话题。“这一次不大闹一场,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还嫌族里不够热闹一样……这当口又来了诸家,您看,咱们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内就又响起了低低的絮语,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梦中不满地动了动嘴巴,娇声呢喃着抗议了起来。“嗯……别、别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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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乘着大家都来请安的当口,老太太果然就gān净利落地宣布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来亲戚们疏于走动,这一次含沁过来认门,虽说世道艰难,但一顿饭还是要的。我让他今天忙完了过来认认门,和兄弟姐妹们都见一见,以后到了天水也有一门亲戚来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过了,众人虽然都有些惊奇,但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贺过老太太娘家亲戚有后。又说了就闲话,这才分头散去。
善桐因为昨晚没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过了一夜,此时起来很是不舒服,惦记着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报备过了中午不过祖屋吃饭,一边和善榴出了屋子,一边拉着姐姐的手笑道,“姐,我们回去,你打发我洗头成不成?”
因为王氏留在祖屋,几个妯娌连三爷四爷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粮的事该怎么办,这年该怎么过,因此这一番又是善榴带了弟妹们回家。善榆带着两个弟弟在前头一溜小跑,两姐妹手挽手在后头跟着,一边走,善桐一边就迫不及待地猴在姐姐身上要撒娇。善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笑道,“嗯,好,好,打发你洗头洗澡,你个小泥猴儿,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给你洗。”
善桐红了脸,笑嘻嘻地道,“人家本来也没想姐姐打发洗澡的,可昨儿带那个许凤佳去小四房的屋子,沾了一身的脏,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丑和六洲手劲太大了,我不喜欢她们打发我洗。”
她想到昨天的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将许凤佳的古怪表现一一告诉善榴,在姐姐耳边轻声细语地道,“要不是桂二哥来找我们,他就把我丢在当院不管了!什么大家子弟嘛,根本行事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听到桂含chūn的名字,善榴的步子不由得就是一顿,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还是轻声问,“这么说……你倒是见了桂家二少爷几次了?”
善桐点头道,“嗯,怎么?”她虽然听到了祖母的话,但对母亲的心思却是一无所知,因此还不明白姐姐的用意。只是难免也多看了善榴几眼,见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关心,忙道,“怎么了姐?——是娘——”
话音未落时,两人刚转过了一个弯角,善榴忽然咦地一声,站住了脚问善桐,“那一位——是许家的少爷呢,还是桂家的少爷呀?”
34、一见
善桐顺着姐姐的眼神看过去时,只见外九房院子外头站了一个少年正在里走,他打扮得没有那几个少将军那么花哨,身上披的不过是一领灰鼠斗篷,虽然也名贵,但却不像许凤佳的貂裘那么扎眼。只是其身材挺拔气质温文,却是前几天有一面之缘的诸燕生。她笑道,“噢,这个是诸家的大少爷,才不是那三个坏小子呢。”
她一边说,诸燕生一边已经看了过来,见是善桐来了,便住了脚笑着招呼道,“小妹妹,那天没有摔伤吧?”
善桐脸上微微一红,走近了笑道,“没有,多谢您想着。”
她想到诸燕生在甘肃一个人说退了一群马贼的事,对诸燕生倒是多了些好奇,没等诸燕生答话,就又问道,“诸世兄,你武艺好不好呀?我听许家、桂家的少将军说,你一个人打退了一群马贼呢!”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出来,顿时惹得善榆等人齐声惊呼,一下都贴近了善桐,好似要把诸燕生身上看出一个dòng来,倒是惹得诸燕生一阵尴尬。他摸了摸头笑道,“小妹妹,我哪里有那样厉害!——还想问问你,王德宝兄弟家住在哪里呢。我们一道过来,我想去看看他,问了几户人家,又都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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