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唇边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她没吭声,由得孙女儿继续往下说。“僧多粥少,为了能够理直气壮地得了这个缺额,大家自然是踊跃借粮,数目摆在那里,大家多出,宗房自然少出……难怪,他们自己不要那个缺额,原来还是想为族库多留点粮食!”
她自觉看透了宗房的伎俩,顿时就有些不屑,“真是把族库都当作是他们自己的私产了!”
“族库本来就已经是宗房的私产,他们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太太犀利反问,“三妞,咱们要脸,架不住有些人不要脸啊……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族库除了宗房,谁还有资格过问?他们想着自己多留一点粮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要是各房都不肯出,余下的还不都要摊到族库里去。”
她说得自然有理,但善桐依然不禁有些愤愤然,“族库是他们的,宗学是他们的,损公肥私,这个宗房还要来gān嘛!”
“也不能这样说。”老太太却没有和从前一样,鼓励善桐的锋芒,她略带不满地扫了孙女儿一眼,淡淡地道,“有私心较量,是人之常qíng。宗房大节上始终还是无亏的,也就是这些年族长有几分糊涂了,约束不了儿子们,这才闹出了几件不像话的事。”
顿了顿,想到善檀几乎已经长成,除了阅历不够,格局还小之外,这些事上是无需自己费心的了。唯独小孙女年纪不大,尚需见识场面,增长眼界,便下了决定。“也罢,明儿的小会就带着你去,让你开开眼,见识见识宗房的手段吧。”
51、族会
不论是一贫如洗还是家事丰厚,杨家村一村子上下在大年初七这一天都没能有多少过年的喜悦。人面广些的,才吃过午饭就上了各耆宿房中候着等消息,人面不那么广的,也难免老着一张脸,去了人面较广的人那里,等着二手、三手的消息。小五房身为族内红得一等一的一门,自然也少不得三亲六戚都上了门来,只等着老太太回来了说话。
老太太却显得很沉着,一大早起来,先在院子里遛了几道弯,吃过早饭让家下人请了安,便吩咐王氏,“老大媳妇不在,遇到这种事,本该让你们伺候在一边的,奈何你也是个诰命了,不好出来抛头露面的。倒是我老婆子老了老了,也无所谓避嫌。这一次,让妞妞儿跟着我伺候茶水就行了。”
王氏本来打量着自己怎么都有份跟随的,见婆婆说得也是道理,自然也只能应承下来。倒是萧氏、慕容氏脸上均都是一宽:虽说和婆婆不睦,但二嫂的回归,的确对两个小媳妇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又用了半碗茶,老太太一整年来头一次换了锦衣,勒了额帕,又cha戴起了半套金镶玉连鱼的头面,虽然对于京城、江南地界来说,实在还有些简陋,但在老太太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华服。
人要衣装,老人家这样打扮起来,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息,又柱了沉香木拐杖,手中扶着也是着意打扮过的善桐,两人进了宗房,顿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众人也似乎直到今日才想起来:小五房的两个儿子都有为母亲申请朝廷表彰,这一位是正儿八经的四品恭人,眼下杨家村里诸女眷,能在品级上和老夫人拼个旗鼓相当的,怕是还未曾出世。
一时间就连宗房都对老夫人多了几分客气,欠身自主位上起来,亲自将老太太迎进了上首第二个座位,和老十六房老太太挨着坐到了一块,善桐自然在祖母身后站着伺候,她游目四顾,见屋内即将满座,再一默默细数,心中也有了计较:族内家事略丰厚一点的人家,几乎也都到齐了。从宗房的狗腿子小二房算起,外九房、老三房、老十六房、小十三房都来了人,小十三房甚至是海鹏叔撑着病体勉qiáng出马。此外还有些儿子多的人家,譬如老七房居然也混到了一个位置,虽说一房只有一个位置,但再加上众人带进来‘端茶倒水’的小辈,屋内竟是一点都不觉得宽敞,闹哄哄的连着甜丝丝的水烟味,呛鼻的旱烟味,这个小会说是小会,倒不如说是田间地头摆的龙门阵儿。
其实这话也不能说错,当时的大家大族,是以耕读为要。读书不成务农为业也是本分。虽说家大业大,可没有官职就得亲自和田土打jiāo道,同佃农打官司,西北连年战乱,人口最少的时候,到了农忙时分,地主们也得下地gān活送饭。自然养就了这些人一身的土味儿,可善桐心里明白:京里的穷官儿们,别看面上风雅光鲜,未必比这些土老冒儿们殷实呢。这些年也说得上风调雨顺,西北人又节俭,指不定存了多少粮食,就等着熬荒年。不说别的,就是小十三房,人丁虽然稀少,可地实在是多,光是存粮的库房就有十来个。要不然,老七房怎么眼睛都绿了,非得要咬上这块硬骨头……
她正自出神时,只听得族长轻轻咳嗽了几声,忙积聚jīng神,全神贯注地望向了这位其实已经出了五服的叔祖父,略带好奇地等着宗房的手段。众人也都静了下来,听族长给这会议开了一个小头,“大家也都知道了,腊月无好客,村子里来的三位贵客,是借粮来的。”
或许是西北人xing子憨直,这个开场白实在是平平无奇,没什么惊艳的地方。众人一片寂静中,又听他道,“这粮食也不白借,算三分的利。眼下路坏了大家也都知道,粮食在江南在京城,就是运不过来!大军就在延安定西,饿了是要出事的。就是不给利息,老帅们张口了自然也没得说,得借,又还有三分利,我打量着也不坏,就先应承了一个数目。”
他咳嗽了一下,说了一个数字,众人这一下就炸了锅了,老七房房长都不顾自己的年纪,直跳起来,几乎是吼出来的,“两万石!全村一年,再风调雨顺也就是三万石!他们倒好,一开口就是两万,我们得不吃不喝地攒几年啊!”
虽说老七房素日里名声不好,但这番话出来,倒是激起了一大片赞同的嗡嗡声。族长不说话了,只是拿眼睛看了善桐这边一眼,垂眸做起了老僧入定状。
这是摆明了要让祖母出头说话……善桐倒没觉得族长这是祸水东引,毕竟这件事小五房出力多,那是看得见的,大家看似是在驳族长,不少人的眼睛也看着祖母呢。就是祖母不出头,她都想替祖母说几句话了。
可老太太还没开声,就有人发话了。
十六房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站起身来了,“这是都忘了元德年间的事了?”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一下就把众人都说得哑了火,唯独老七房房长——这个jīng壮黝黑,颇有几分无赖气质的壮年汉子,还不服气地嚷道,“元德年那也是朝廷驻军不力几乎是纵兵入关!如今我看前线消息也不大好,咱们就是给了粮食,人家还打输了,老叔,这仗该问谁讨呢?”
这话虽然是歪理,可也不无道理。元德年间北戎南犯,就是因为驻军把守不力,退得比兔子还快了几分,把大好的西北粮仓,陕西腹地留给敌人烧杀抢掠。直到桂元帅调兵遣将从后掩杀过来,这才解了围。可就是这样,宝jī一带也几乎是十室九空,此役不但伤了西北的元气,着实也伤着了西北诸人对朝廷的信心,大军要粮食是不怕的,怕的是要了粮食还打不赢,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十六房老太太还没开口反驳,族长已是先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没粮食吃,兵散了就是匪。谁不知道杨家村是个富户,知根知底的人盯了上来,咱们又得罪了官家,倒是全族都要折进去了。这粮,肯定是要借的。”
到底是族长,这话说得虽然不怎么大义凛然,但胜在实在,一群汉子纷纷称是。老七房房长还要说什么,宗房老四起身给众人添茶,他也就没了声音。
要借肯定还是要借的,老七房这几句话,不过是各房的一番垂死挣扎,见不是事,众人也都认命。十六房老太太先表了态,“俺们家地不大多,人口不少,也难……就出个五百石吧!”
十六房秀才虽然多,地却的确是不少,这一千石的数目说出来实在是有几分小气。善桐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到了自己头上,就显出小气来了。
旋即又是一凛,提醒自己:我又何尝不希望人家多出些,我们少出些。毕竟是活命的粮食,谁知道来年年景怎么样,闹起饥荒来,可不是说着玩的。
有了十六房开头,其余几房也都各自说了数目,倒是有多有少,善桐心算了一番,加在一起也有近七八千石了。宗房出个一万,还有小五房未发话的,出个两三千,这两万石的数目,足可以凑齐了。说到底,杨家村这么大的人家,两万石还真动不了他们的筋骨。小姑娘一时间倒觉得祖母很有几分小题大做了,这件事眼看着就能平安过度,又哪来宗房的手段可看。
此时也就只有小五房未曾发话,众人不期然都看着老太太,十六房老太太更是神气十足,自觉大义凛然——也的确,出了两个四品官,虽说小五房家风正,这些年来也未曾欺男霸女鱼ròu乡里,但家事要比寻常人家更丰厚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就说地,实在也是并不少的。
老太太却始终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族长,半日才咳嗽了一声,淡淡道,“老哥,该揭盅了吧?”
只听这话,善桐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她太熟悉祖母了,听了老太太的话,便知道这决不是事qíng的结束。换句话说,老帅们肯定是不止借了这么多的……
也是,就两万石,十万大军,够吃多久,就是实打实地发下去,也就是半个月的工夫。人家又为什么要废这么大的劲儿,连少将军都派来了做筏子。
从前没长大的时候,成天都觉得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如今自觉已经长大了,觉得大人的世界没那么复杂了,很多事儿自己也可以办了。善桐才赫然发现,到了正经场面,自己的脑子,还实在并不够用。处处都落后了一步,虽然已经能看懂大部分的钩心斗角,却总是要等人家的招出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还蕴藏了如此心机,是自己没有看明白的。
她能想到的,各房房长自然不会想不到,众人又起了些小小骚动,老族长面色数变,终究是道,“唉,老嫂子这样说了,那咱就这样办。”
他就又咳嗽了一声,才慢悠悠地道,“这一次呢,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老帅们特地请旨,得了三个国子监的恩生空缺,三个京卫武学的恩生缺……”
到底还是瞒了点家底。
老太太本来用意,是想催促宗房说出真实数目,不想族长反而顺水推舟,到底还是要把监生名额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她不禁大皱其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偏过头来,让善桐伺候着打起了一袋水烟吸了两口,才低声吩咐孙女,“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你老叔祖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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