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善榴去陪妹妹说说话。”王氏一边思忖一边吩咐,“你到抱厦里找二姨娘说说话,就说一会让三姑娘过去向她赔罪。”
望江眼神一闪,轻声答应下来,“奴婢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她略做犹豫,又问,“梧哥那里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
“就实话实说。”王氏毫不考虑地道,唇角微微上扬,“看看梧哥是怎么回话的。”
这位和气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张圆脸,虽然威仪天生,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出现了两个酒窝。倒让她有了几分不合适的天真——却和善桐的笑颜,在神态上有几分相似。她一边笑,一边反而回到炕边,又缓缓坐了下来。如若不是拳头犹自紧握,心中的万丈波澜,简直是一丝不露。
望江看着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厢去时,只听得吱呀一声,院门便被人推了开来,却是嬷嬷奶奶从偏门进了院子。
和第一次进来时不一样,老人家脸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简直是一脸的官司,只是冲望江点了点头,便掀帘子进了主屋。
望江心头一颤,直觉有些不对。她先往后院西厢,向善榴传了话,便进了倒座抱厦,传达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边第一个得意的媳妇,平时也不知走了几次二姨娘屋里为王氏传话,自然是熟不拘礼,一掀门帘便推门而入。脚步又轻,直到进了里间,二姨娘才发觉她的到来。两边一打照面,却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到了墙边,耳朵还贴在倒座抱厦同西稍间相连的那一面墙上,很显然,她在偷听西稍间里的动静。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思及连善桐身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头,便赶忙又作出了一脸的恭敬。她正要说话,却只听得了嬷嬷奶奶的声气透过窗门,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
“老太太说,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
5、帮忙
嬷嬷奶奶和王氏在上房说着大姑娘善榴的婚事,善榴本人却是全不知qíng。她本人也正在房中,为了自己的心事伤神,待得听到望江传来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亲的耳光,顿时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站起身几步就出了门,进了善桐居住的后院东厢。
小五房虽然显赫,但杨家村人丁实在稠密,居住在内围的又都是五服内的亲戚。qiáng买qiáng卖的事,不要说老太太马氏,就连王氏自己都做不出来,而除非是山穷水尽,又有谁会随意典卖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进的院子,歇下老太太并三子、四子两家人,已经是满满当当,这一间两进的院子,还是说了无数的好话,又许以高价,才从原主手中兑过来的。因此地方虽然不大,但王氏却没有再行置换搬家的打算,确实是用了心思布置的。善桐居住的东厢里外三间屋子,就都是成套的huáng花梨木家具,说起来论价值,是要比善榴屋里不成套的那些个铁力木、jī翅木桌椅更高得多。
这却不是母亲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岁,还要在杨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却已经十六岁……
善榴就笑着摇了摇头,将思绪从这不该有的方向,又扭了回来。
她侧耳一听,便听到隐隐的抽噎声气,从里屋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还有六州的声气。“姑娘……爱之深责之切,您看,太太是从来都不对樱姐儿说一句重话的,还有楠哥、梧哥,又什么时候受过这样重的管教。无非是亲疏有别,您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有谁和您比太太更亲?”
六州这丫头是要比六丑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边掀帘子进了里屋。冲六州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容貌平平举止稳重的大丫头便站起身来,波澜不惊地退出了屋子,甚至连脚步声都是轻的。善桐只顾伏在被上哭泣,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身边已经换了人。
“娘和我亲……和我亲有什么用!”她的声音虽然已经被泪水模糊,但话中的倔qiáng,却还是依稀可辨。“我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一个耳刮子就打过来了。到底谁对谁错……她心里有数!”
她愤愤地抹了一把泪水,呜咽声又大了起来。“如果、如果是在祖母身边,二姨娘早就被赶出门了——又、又……”
话说了一半,到底还是没说下去,又化作了伤心的抽泣。
善榴望着妹妹乌鸦鸦的头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胸中无数心事、无限委屈,也为善桐这没遮没拦的委屈、的不服锁挑动,鼻间竟也有了酸意。她叹了口气,将善桐揽进怀中,又半qiáng迫地抬起了妹妹的脸,掏出帕子,细细地为善桐擦拭起了脸上纵横jiāo错的涕泪。
“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羞不羞?”她细声细气地数落着善桐,手上的力道却很轻柔。“别哭,别哭了啊。哭有什么用?哭肿了眼睛,明儿去祖屋请安,祖母一问起来,就又是一场风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可神色一顿,又转为沮丧,善榴看在眼底,不由得就又叹了一口气。
善桐是真的大了。
小五房老太爷早逝,去世时长子不过十岁,留下偌大一份家业无人看管做主,族中豪qiáng虎视眈眈,错非老太太马氏jīng明qiáng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将几个儿子全都养育成才,今时今日,小五房能否有这份风光,还是难说的事。也正因为老太太劳苦功高,四个儿子从大老爷算起,没有一个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老太太脸一沉,儿子儿媳妇就忙着要跪下来请罪,不论老太太发的是什么邪火,都决不会有人敢于顶撞哪怕一句。
就是这样一个威风无限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两人之间心结无数,彼此虽然维系了表面上的和气,但实在也是暗cháo汹涌。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会表现得那样冷淡,使得母女两人尴尬不已,更增自己的心事——说到底,可能还是厌屋及乌,没准就是因为自己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行事作风和母亲几乎如出一辙。老太太这才一见就不大喜欢……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样了,善榆是从小在老太太身边养大的,善桐也在老太太身边住过三年,那天请安的时候,老太太虽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偏爱,可和善桐说话的时候,神态就硬是多了几分亲昵。
按照善桐以往的xing子,一旦认了死理,那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哪天请安的时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的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的xing子,恐怕立刻就会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过去狠狠申斥一番。刚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应在了这里。
可不用谁点明白,妞妞儿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嚣张,就是主母无能管束不周,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里,二姨娘固然没脸,可王氏也就跟着要没有脸了……遇事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是一般孩子们的小狡猾、小聪明,善桐这是真的开始长大,遇到事qíng,懂得多想深一层了。
也好,自己眼看着就要出门子,家里这一摊子事,是再不能多帮着母亲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在西北,她的能耐要比自己还更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轻声细语地说。“娘心里是只有比你更苦的,你只看到了二姨娘的跋扈,可你想过没有,娘要是纵容你一个姑娘家踩在二姨娘头上,二姨娘在这个家里,还有脸面可言吗?将来岂不是谁都能踩在她的头上。就是你骂得对,第一个忤逆长上的罪名你还是逃不掉的……”
见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说,越发说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当一回事,家里谁心里没数?你看爹对她有过多少好脸色么?近年来也是越来越不爱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这样当面数落二姨娘,最多就是关起门来教训她。这为的是谁,妞妞儿,你心里不明白?”
善桐脸色顿时一变。
她其实十分聪颖,否则也不可能以十岁的年纪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脸面,说得她是一句话都回不上来。可毕竟年纪还小,心底只想着‘我是对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认了死理,不再往深处考虑。被善榴一语点醒,一时间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艰难地道。
“为、为了三哥……”
善榴点头道,“是,这一层是谁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说,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现得不得体,他心里是没数的?如果他是个糊涂人也就罢了,偏偏又那样明理聪慧,每一次二姨娘闹出丑事,第二天他饭都少吃几口。你今儿说二姨娘,说得是舒坦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传到善梧耳朵里,他该怎么想?”
这六兄弟姐妹虽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并没有对庶子庶女特别冷眼,日常教养,总是一视同仁。善桐虽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间也很友好。一听善榴这样说,她立刻满面红霞,羞愧得几乎要钻到被子里,将脸埋起来。这才觉得自己虽然逞一时之快,说得痛快了,也将二姨娘说得没了声音,可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伤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后都不会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还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犹自道,“在杨家村里,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说二姨娘,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到了她老人家耳朵里,虽然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肯定也脱不了一顿数落。是被我说没面子,还是被祖母说没面子?本来娘也不是没有在村子里住过,二姨娘做得不对,我不能说,娘总可以说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闪,心下竟有了几分惊异。
这年纪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还傻乎乎的只惦记着玩呢,今天忽然就开窍了,这话是一套一套的,说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应……
她又犹豫了一下,注视着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电转之间,一转眼就下了决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换一个生母,娘就说得二姨娘。”无须一点矫饰,善榴的话里已经充满了苦涩。“妞妞儿,姐姐话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里的苦,绝不及娘的万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么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却不是正大光明、光风霁月这几个字,可以形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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