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善桐一眼,见小孙女神色肃然,似乎这才意识到整个西北面临的是多大的危局,而一旦深陷其中,个人的力量又是多么弱小——却又丝毫没有惧色,不由得又在心底叹了口气,一手抚上了腕间佛珠,gān净利索地道,“反而是大姑娘嫁到诸家去,那边要更西一些,更贫瘠一些,就算没有被破,才被抢了一把,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你怕不怕?”
善榴神色静若止水,摇头道,“孙女儿心里有数,怕也无用。”
“好!”老太太不禁喝彩,“这才像是我的孙女儿,咱们都是好样的,事到临头,怕也无用!”
她难得地夸奖了王氏一句,“这两个来月,我冷眼看来,几个孩子,你都教养得很好。”
又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就是榆哥不中用了些,却也老实得很!”
提到榆哥,就是触到了两婆媳之间永远的底线,善桐唯恐母亲发作,同大姐jiāo换一个眼色,全身绷紧,只等着气氛一旦恶化,迅速出言打岔的。却不想王氏只是浑身一颤,便轻声道,“榆哥以后,还要靠祖母多看顾呢。”
不论是语气还是语调,都不露丝毫破绽。
善桐心中遗产,
“我都多大的年纪了,要看顾,还能看顾几年?”老太太一哂,“我知道你想把大姐说进桂家,打的是什么心思。庶子再好,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和你就是隔了一层,养得再亲,也还不是你亲生的,什么事,你都得掂量着办。”
这话几乎已经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王氏心中的盘算,只为王氏留了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尤其两个女儿都在一边,王氏就算再想和老太太打好关系,当此也不禁浑身一颤,低声道,“娘!”
“怕什么。”老太太满不在乎,“孩子们都很聪明,有些话就算不说,她们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她根本都不理会善榴同善桐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桂家这门亲,不是不好,也不是我们痴心妄想。但你却选错了女儿,我看着含chūn为人不错,有勇有谋,却又懂得藏拙。就算是次子,将来成就未必弱于哥哥,你为大妞挑他,也不是害女儿。一门好亲事,又能帮得上榆哥,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为什么不做?要不是含沁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早都托人上门,和桂太太提亲了,我看我们家三妞,和他们含chūn,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时天下风俗,从来没有当着女儿家自己的面提及婚事的,善桐就算再大方,也不禁一下红了脸,只是看姐姐稳重,并不曾因为祖母说起她和诸燕生的婚事,便做小儿女态,这才qiáng自压抑着听祖母继续往下说,只是心儿却跳得要比之前快了十分有多,半日才平静了下来。
“不过这门亲事要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说桂家早就有意和我们杨家结亲,但小四房如今红得发紫,我们虽然不差,可却比不上人家小四房大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江南说一不二。”老太太见儿媳妇面上带了惊容,心下倒不由得微微有些纳罕:以王氏为人,这边和诸家的亲事,自己一旦做主定下。一转眼间,她就该惦记起了三妞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续道,“不过,上回你们三叔听宗房二爷说起,小四房的大姑娘说给了当地人,二姑娘说的是京城定国侯府,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纷纷定亲,五姑娘是嫡女,意思是说给许家她嫡亲表哥——这门亲事虽然没有十分准,但看杨家众人行事,没十分也有八分了。只等着这边战事了了,世子爷下江南再给他姨母相个女婿,怕是也就能成了。再往下两个姑娘,就都是庶女了。说起来,也就是从西北回去的七姑娘,她的双生弟弟是小四房唯一的嗣子,更有脸面一些,这些年来被养在太太膝下,也算是半个嫡女吧。”
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qíng都装在心里,没想到却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王氏在京城倒是时常同小四房的二太太来往的,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这么多小四房的事,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如数家珍。这么一番话下来,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进一步,只怕还是更乐意娶小四房的七姑娘。”
“话虽如此,人家毕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当时在西北,我也是见过的。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却实在深了一点。病病歪歪的,看着风chuī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的苦日子,也难说得很。”
她见善桐脸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子教导孙女,“别以为咱们处心积虑攀龙附凤,是见不得人的事。人生在世,谁不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为了你哥哥,这门亲事你得说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脸色,受人挑剔。可这也都是一时半会的委屈罢了,真有手段,等你过了门之后,再熬上十年,往后的六七十年,从前给你脸色,挑剔你的人,只怕都要对你陪着笑脸说话了。这番话不是亲孙女,我也不会说,都记住了没有——”
她虽然对着善桐说话,但眼尾却扫的是善榴,显然是在提点善榴过诸家后的行事方针。这番话在qíng在理,透着老成,两姐妹都起身肃容应是,“祖母的教诲,孙女儿记住了。”
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面色却依然沉肃。“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的家风和小五房比,还是歪了一些。海东自幼孤苦,没有父母教养,也不晓得家风门风的要紧。别看他现在红成那样,但真正家教严格的大户人家,是不会同他结亲的,所以他儿女中最重要的两门亲事,都是同武将人家定下的。可桂家又和孙家、许家不同。那些京里的人家,一个个都是妻妾满门,自己就斗得不像话,自然不会介意小四房的做派。桂家却是家风严整,多少年来从未出过丑事,这门亲事,我猜桂太太心里恐怕也很难拿定,到底是说小四房,还是说我们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聪明伶俐,那么我们不高攀也罢了。可无奈这第三代是个嫡弱庶qiáng,”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嘴角绷紧,分明是咬紧了牙关,多少苦涩,都绷紧了不肯现出一点儿,心中却又是一叹。“你们做姑奶奶的就得嫁得qiáng些,你大姐又嫁得远了,你这个亲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的委屈,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子里咽。送上门去给人挑拣,也顾不得了。”
她一动不动,bī视着清秀可人的小孙女儿,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仔细想想,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要想嫁进桂家也好,牛家也罢,咱们的家世,都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你得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你得下了脑筋去钻研、去揣摩贵妇人官太太们的喜好,你得把自己的架子放低喽,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这些矜持给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这矜持给全丢了,无论如何,你得维系住咱们小五房的脸面……你要是点头应下,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个孩子看。囫囵吞枣也好,因噎废食也好,你都得尽快成长起来,做个几乎十全十美的女儿家,纵qíng肆意这四个字,再同你无缘——三妞,你想想祖母的话,再告诉祖母一声,你能行吗?”
自己和桂二哥的亲事也许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的,可祖母的这一番话,却往她火一样热的心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实是带了少许居高临下的。出身摆在那里,眼睛看得这样高,难免遭人轻视……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子的不平,却没想过以自己的出身,竟还会有一天,可能遭到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
然而祖母的话却再中肯不过,以她如今的成长,又怎么会不明白,以小五房的身份,以桂二哥亲事的特殊,要嫁给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里咽,把不平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将血xing、冲动与最后一点天真埋葬在心底,从此以姐姐……不,以那个她如今其实已经并不太喜欢的杨棋为样本,做一个大方得体心思深沉如海的大家闺秀,一边维持着小五房的体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往上爬……
她几乎是惶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脸上虽然平静,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忍,但嘴角平稳,不曾下撇,眼角更没有细纹,望着祖母的眼色中,也不见不满,甚至有些隐隐的臣服。
母亲是赞同祖母的做法,这两位长辈虽然有心结无数,但此时此刻,却站到了一起。
她又想到了姐姐和诸燕生的婚事,想到了姐姐那句幽怨的:姐姐命苦,不是男儿身。想到了桂含沁看似开朗,内中却含了无数心酸的‘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想到了榆哥同许凤佳、桂含沁等人之间几乎令她不忍卒睹的对比……
善桐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祖母,事到临头,舍我其谁?”
是啊,她一手成全了姐姐的婚事,如今二房嫡女,仅自己一人。瞄准的又是自己……自己有些心许的桂二哥,这种种艰难,舍她其谁?
老太太就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又望向王氏。“你看,这孩子要怎么教才好呢?”
婆媳两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很多事已经不必明说。老太太把话点得这么白,连嫡弱庶qiáng都说出来了,不认错,也是变相认了错。而王氏又还有什么样天大的理由,要和婆婆继续面和心不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却是款款起身,先跪了下来,响亮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娘呕心沥血,只为第三代打算。”王氏的声音却很平和。“媳妇无以为报,只有给娘磕几个头了。”
虽说王氏不怎么说话,自己是连唱带比,身段做到了十分。但这几个头,足以抵得无数未出口的甜言蜜语。
老太太欣慰一笑,“大难当前,一家人总要齐心协力。你两个弟媳妇都不中用,以后家里事,还要你多cao心了。”
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亲自扶起了王氏。两婆媳目光相触,都漾出了微微的笑意,随后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扭过了目光,望向了面带微笑的善桐。
这一出将相和,至此终于圆满落幕。
【卷二:豆蔻初成,斜风细雨尚不须归】
58、大似
本来西北的chūn天就短,昭明二十一年的chūn天,更好像是《五台相会》里打过场的杨延德,才露了个脸,就急匆匆地退了场。才过三月底,就已经是一派盛夏气象,到了五月、六月,越发是热得不得了了,一进中午,西安城竟如死城一般,就连最勤快走街串巷卖脂粉的南货担子,都在树荫底下歇了,直到太阳沉进西边,这才肯挑着担子,沿路叫唤,“南边来的珠花,京里贵人们都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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