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进展到这里,其实除了同榆哥分离之外,王氏一生也都还说得上顺遂,善桐听母亲叹了口气,心头蓦地一紧,知道紧接着就是自己出生,大哥发烧……她一时竟有些不想往下听了。
王氏却并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只是叹了口气,又续道,“再往宝jī去的时候,是我们到河北去了,你水土不服,又吐又拉的。找了良医来看,经他指点,这是你不适应河北的气候。当时你舅舅虽然在京里,但舅母不在身边,没个大人照顾我也不放心的。只好把你送回宝jī去,没想到这一次回去就、就坏了……”
她的声音有了一线颤抖,即使是多年之后,依然听得出那股深深的恨意盘旋不去。善桐心头不由得一紧,她反shexing地揪住了母亲的衣襟,听母亲续道。“我的榆哥,本来是最伶俐的,望江次次回去看他,都说他聪明得都有些怕人,不到三岁就认得字,背得出几百字的家训……天呀!可我这一次回去看他,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问老太太,老太太还不肯说!硬着脖子说榆哥没有事,就是出了痘子,烧后恢复得慢了一点。王嬷嬷背着人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当了我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看顾好。我一点都不肯信!她是老爷的养娘,怎么能不把榆哥当个眼珠子一样看待,私底下查了又查我才知道,两个孩子高烧,从宝jī请的良医足足有三四位,檀哥烧得更重些,老太太就慌了,亲自在檀哥chuáng前看顾。”
她咬牙切齿地道,“她做成这样,底下人又哪里不知道轻重!良医们先看了檀哥再来看榆哥,我派人上门问了药理,说起檀哥,头头是道,说起榆哥,一问三不知!”
自从两婆媳在祖屋上演了一出将相和,这半年来,王氏待老太太不但恭敬,而且处处妥帖,老太太待王氏也是客气中带了推心置腹,善桐私底下常想,也许这一层心结也会慢慢随着时间淡化。直到今日听了母亲的叙述,才知道虽然面上不提,但王氏竟丝毫没有忘记当年往事,只是将它埋藏得更深了些。
她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为祖母分辨,也许是宽慰母亲,可话到了口边,又觉得什么言语都是那样地苍白无力。只得怯怯地牵住了王氏的手,听王氏续道,“吵,吵了,闹,闹了。我连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要不是王嬷嬷同望江死命拦着,我能把杨家村闹得个天翻地覆!我怕杨家么?杨家也就是个小四房大爷在江苏做布政使,那又怎么样,我们王家也有布政使,也不比杨家差多少!笑话,自己大儿子还要靠我娘家帮衬,她也配和我摆婆婆的款!我豁出名声不要了,把她打个稀烂又如何——”
话说到这里,王氏忽然猛地收住了,她闭上眼,剧烈地喘息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开口时,声音中那露骨的怨毒,已经被克制后的冷静取代。她的叙述几乎没了一点感qíng色彩,似乎只是以一种旁观的姿态,复述着当年的往事。
“可毕竟,我还是软了……你不知道,我们小五房未发迹之前,最落魄的时候,祖传的田产几乎都被卖光了,老太太是拿田地的本去做生意,换了钱来供儿子们上学读书,赴京赶考。这些田地其实本可以不用卖,但当时族里你祖父的亲兄弟自己贪财来挤,仗着家里有官,一点点地几乎都挤光了。后来你大伯你爹当起官来,你大伯为官又清廉得很。做的几任官也的确穷,倒不如我们进项更丰富些。你爹又是个孝子,我的嫁妆钱他自然没动,可任上的结余,几乎都被他带回老家赊买这些祖传的产业。这也是应该的,我没有二话,可我当时毕竟年轻,我没想到,这赊买回来的产业,都握在老太太手里……”
“手里钱不够多,说话就不能大声。我的嫁妆不少,可也不比这祖传的产业赢利多。”王氏苦笑起来,轻声道,“你看老太太多聪明,不动声色,命脉就被握在手上了。榆哥科举已经绝望,要再被我牵累,将来分家时二房吃了亏,以后他拿什么营生?难道专靠舅舅过活?我是他娘,我不能不考虑……这一口气,思前想后,我忍了!”
“没想到我忍了这口气,老太太还要反过来数落我,说我故作贤惠,明明杨氏规范说得清清楚楚,除非四十无子才能纳一妾。我非得给你爹纳妾,说我行事自作主张,眼里没有她这个婆婆——当时又吵得快翻了天了。你两个婶婶看热闹都快笑死,我记得清清楚楚,墙倒众人推,你三婶还好一点,面上帮着劝劝架,回了家再幸灾乐祸。你四婶是恨不得再把事qíng闹得大些,架秧子两边拨火……恨不得我们二房就和老太太闹掰了那才好呢。这些事,你也要记在心里,除了亲亲的一家人,世上再没有谁是能信的。没事的时候,个顶个的和气,有事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碍着了他的路,别看面上笑着,其实心底巴不得你出丑呢!”
她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要碍着了他的路,别看面上笑着,其实心底巴不得你出丑呢!”这才续道,“虽说当时闹得难堪,但后来总算,不想让外人看笑话。还是把场面圆过来了,我认了错,老太太明知道我心里恨着她,面子上也和我做起戏来。本想把榆哥带走,可也不知道任上qíng形如何,王嬷嬷说,刚烧好的孩子,也不敢随意搬动,恐怕去了生地,更容易吓傻了。再过上一年半载,没准就慢慢地好起来了。我明知道这话多半是在宽慰我,可我,可我……正好你回了老家,也天天见好。我就把你们都留在老家,自己去了河北,三年后人满回京,我就派人把你们接过来了。我想,我人生中最落魄最低沉的三年也就过去了。等你们到了京城,我好好给你大姐说一门亲,为榆哥物色两个医生,治得好也好,治不好,我的嫁妆多生发一些,将来就靠祖产,也能够他过一世了。有姐妹兄弟们照看着,不会读书又如何,保他一世富贵平安,我还是有底气的。”
“没想到,你们才刚到京城安顿下来。转过年就得了噩耗,你们堂舅牵扯进上层争斗做了弃子,整个王家都跟着倒霉……上头的贵人们就只顾了你堂舅,保了他一个太中大夫的虚衔回家养老。底下也是为他勤恳办事的人,就顾不得理会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你舅舅……唉,官场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他平时很得皇上看重,难免得罪了些人,落井下石之余,竟有被免职永不叙用的危险。我们千辛万苦,塞了五万两银子给东宫身边最说的上话的连太监,东宫这才抬了抬手,把他平调出来做个通判……”王氏越说越是凄楚,“这一下是快把我们的家底给掏空了——没有做过亲民官,手里的钱就是不多。大部分又补贴了家里,现如今是不指望分家,都要指望分家了。”
善桐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也有会犯错的时候,甚至于也有落魄、凄惶的时候,似乎不管两房处境多差,不管她多么憔悴、疲惫而伤心,却总是智珠在握,行事大有章法。可听母亲说起了往事,虽说她对当时自己的心qíng并无一语着墨,但只听语气,她又如何不明白母亲当时的煎熬?一时间,她只觉得眼前的母亲似乎矮小了不少,又似乎苍老了不少。却不再是从前那几乎无所不能的完美形象……她吞了吞口水,又无声地松开了手,让王氏调整了一下姿势。
“那年chūn天,我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就在我以为人生中最落魄也不过如此的时候。进了四月,楠哥、梧哥进学读书,梧哥连连受到褒奖,先生们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奇才。有知道我们家底细的,还拿梧哥和小四房大爷相比……”王氏苦笑了起来了。“二姨娘本来一向是很听话的,可事qíng一件接着一件,到了这时候,她就有些轻狂了,对我也不如以前那样毕恭毕敬。她心里清楚着呢,梧哥和她也亲,以后有了出息,忘不了她这个生母……那一天我偶然经过她房门口,就听见她同大椿说话,筹谋着要老爷给她请个诰命,封个七品抬了二房,也好和家人做一门亲戚来往。她倒是看得透,她说,你爹虽然看她平常,可很看重梧哥,没准看在梧哥面子上,是能准的。”
“我那天回到屋子里,怔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话说到此处,王氏的声音反而沉静了下来,连一丝一毫多余的qíng绪都不再有,她几乎是轻声细语,可每个字,都像是从牙fèng里迸出来的。“我想我一生循规蹈矩,哪件事做错了。凭什么上天这样对我,和婆婆不贴心,和丈夫也不算太贴心,和娘家人倒是贴心了,可我没仗上一天娘家的势,还要受娘家人的连累。亲儿子是嫡长,又聪明成那样,顺理成章就是锦簇前程,可又半路病了一场,变成这样。大女儿花一样的人品,受此风波牵连,本来可以说成的人家也说不成了……我是得罪谁了,凭什么我的日子就这样难熬,人家的路都顺得不成,到了我这里,却是事事不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任谁都要和我作对,凭天地良心,我对不起谁?两个妾,我待她们刻薄了?我撺掇着你爹和家里离心了?”
尽管事隔多年,王氏谈起来当时的qíng绪,语调甚至有几分漠然。但她的不甘与无奈,却已经狠狠地撞进了善桐心里。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了解到母亲当年的王时,这些事对于她来说,一向是有几分模糊的故事。她没有想到仅仅是七八年之前,母亲还有过这样一段伤心的王氏,甚至,甚至……
从她的叙述里,小姑娘敏感地感觉到,在当时,母亲的jīng神,甚至都有了崩溃的危险。
“也就是在那天,我对自己发誓。这一天将是我王光庭一生最落魄最见不得人的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从此之后我再不走霉运,是我的,我要得回来,不是我的,只要为了这个家,厚着脸皮跪在地上,求我也要求来,昧着良心杀人放火,我也夺过来!”王氏一把攥紧了女儿的手,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什么名门闺秀,我不要这样的幌子!我娘家不行了,我就当我没有娘家,你哥哥读书不行,我就当我没有儿子……”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孩子,在那天晚上娘才明白,脸面?脸面都是不值钱的!越是不要脸,你的路就走得越顺……这个道理你一定要明白。我不是让你从此以后连一点廉耻都没有了,四处撒疯卖味,可你得明白,你想着求人,你想着攀高枝儿,你心里有所图谋的时候,你就顾不着脸面了。等你往上爬了,你到了高枝儿了,你有整年整年的时间来拾起你的脸面。可你要为了脸面不肯弯腰,将来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时候,有的是呢!”
“今天在桂家,娘受了气没有?有。桂太太在西北呆得久了,哼,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招待客人,自己不在屋里待着,还去骑马she箭,把客人晾在一边自己进屋换衣服……她是把我们当成了打秋风的穷亲戚,还是来巴结她的小官太太?桂三少爷闯了祸,我们说不要紧是我们客气,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还不叫自己孩子赔罪……才夸了你一句,忙不迭就说起了小四房的七姑娘,是摆明了看不上咱们家。可瞧着你好了,转眼间又令你常常过去陪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颐指气使的,这是把我们整个小五房都看得小了。”王氏斩钉截铁地道,“可咱们家就是这样,第一嫡弱庶qiáng,第二弟弱兄qiáng,第三老太太又偏心长房。这些事是娘造的孽,可得你背在身上,娘知道你也委屈。但你没有办法!你必须担起来!你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娘不和你见外……”
52书库推荐浏览: 御井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