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诺眼睛睁开一条fèng,深深地凝视着皇帝。
皇帝被他的目光盯得不大自在,别过脸,又苦笑道,「不是有话想问吗?你的胆子大,两个徒弟胆子更大。闹成这样,要朕怎么包容?罢了,不要再挑拨朕的怒气,朕累极了,不想和你计较了。」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一个字的谎也没有撒。
他累了。
算了,都放过吧。
不得不和光同尘。
所有脏的烂的,都用一chuáng锦绣夺目的天子绫罗盖着,掩着。
皇帝,谁知道皇帝的苦处呢?
凄怅无奈的寂寞,一点一滴从俊美清瘦的脸颊上挤出来,随风化了,淹没在这片过于耀眼的烛光中。苍诺静静瞅着他,没放过一丝一毫。
「你要问朕什么?」皇帝回过神。
「我问……」苍诺动动又gān裂开的唇,「你帮我新要的煎药?」
皇帝没作声。
见苍诺锲而不舍地看着他,含蓄地点了点头。
「给大黑狗喝的?」
「你喝吧。」皇帝忽地不耐烦的提高了声调,瞥苍诺一眼。他叹了一声,又软了下来,「给你喝的。」
苍诺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欣慰,听这么一说,居然立即伸手,要去拿碗喝药。满满的药碗就放在chuáng头,两个徒弟遵从师命,都待在房门那头,在chuáng边的只有皇帝而已。
见他咬着牙,瞪眼皱眉地伸手,也觉得自己矜持得太没意思,随手帮他把碗端了过来,递在他伸得长长就是构不着的手上,「喝吧。」
心里不禁又想,这个蛮子最会得寸进尺,这下示弱,等一下要是可怜兮兮要朕喂,那如何自处?
怎么办?
不一会,打定了主意,绝对不答应。
不料苍诺却压根没再提出要求,把碗举到嘴边,痛快地咕噜咕噜喝下去,在唇边把不小心流逸出来的药汁随手一抹,长长呼出一口气。
「铮儿,」他放下碗,半边身子靠在chuáng头,勉qiáng支撑着,瞳子亮晶晶地盯着皇帝,「你方才看不起我,说我是狗,我心里很难过。」
皇帝心里一痛,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看着苍诺的眼睛微微发热起来。
他唯恐自己莫名其妙地哭出来,日后可要招人耻笑,连忙从容地站起来,转过脸,轻轻笑道,「听见梆子响没?四更了。」
身后苍诺道,「我知道,你恨死我了。不管我说什么,你反正就是看不起我的。」
皇帝只当没听见,自说自话,「这里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朕不想声张,明天,朕给你们安排一下,都出宫去吧。」
这个时候,却听见若若那两姐弟在一头争吵。
「谁说是qíng人?胡说!」
「怎么是胡说?师父说进宫是要找他心上人的。」
「心上人是心上人,皇帝是皇帝。」
「可师父说,皇宫里面最好的人就是皇帝。」
两个小人儿肆无忌惮,胡说八道,虽然都有压着嗓子,在同一间房子里,哪能逃过皇帝的耳朵。说到一半,他们才发现旁边忽然都安静下来了,不约而同转头,正好看见皇帝瞧着他们。
皇帝大窘,转了头过去避开他们,不料一回头,碰上的却是苍诺的目光,顿时如陷在一张四面八方布好的网一样,尴尬之余,还要动弹不得。
「师父,你好点没有?」两姐弟走过来,若若单膝跪在chuáng头,打量苍诺的脸色,「师父,你怎么受的伤?这宫里有人打得过你吗?我们找他报仇去。师父,我说你的心上人是皇帝,姐姐说不是,难道真的不是?」
皇帝浑身一颤,几乎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了门就直冲出蟠龙殿。双脚却仿佛有钉子钉住一样,挪动不了丝毫,只好用背对着这三个无法无天、无礼无教的师徒。
他姐姐和他并肩半跪着,却柔声道,「师父,你终于肯喝药了。师父,这里yīn森森的,一点也不舒服,不如这就走吧。」
皇帝浑身的神经仿佛被什么扯住了,凝神等着苍诺说话。
好一会,只听见苍诺粗重的呼吸声。
两姐弟都静默地等着。
终于,苍诺的声音传了过来,「彤彤,你和若若先走。」
「师父,那你呢?」
「那个皇帝说我们擅自进来,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苍诺苦笑道,「傻瓜,这里是皇宫,很多侍卫。你们虽然悟xing不错,学得好武功,在这里要背一个人离开,还是不行的。」
两姐弟同时道,「师父,我背你走。」
苍诺却又沉默了,「要走,凭我的本领,就算有伤,难道逃不出去?可是……」
皇帝手心攥了一把汗,苦苦等着。
可是什么?
担心两个徒弟的安危?
也难怪,禁宫森严,高手如云,闯宫难,出宫更难。谁当师父,也不忍让自己年纪还小的徒弟冒这么大的险。何况,又是为了自己这个师父冒大不韪而闯祸的。
对于皇帝来说,开门放行,只是一句话的事,大不了事后做点掩饰的功夫。
只要苍诺开口求一声,保证以后两人各不相搅,算把事qíng了结,那也就皆大欢喜了。
了结它吧……
皇帝凝视着前方,视线落在前方梨花大木柜上,仿佛在专心研究上面的龙纹样式,其实什么也没有人眼。
良久,他听见了苍诺的回答。
那契丹王子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点支吾,「可……」
皇帝竖起了耳朵。
身后的声音就像力不从心到了极点,不得不认输一样,低低地叹气,「唉,有点舍不得……
第十三章
次日早朝,每个人进殿磕头的时候都略略带了不安。
昨天走的时候,上面的九五之尊可是发了雷霆大怒的。
今天偷偷往上看,脸上似乎还是不大好,白中带青,仿佛昨夜没有睡足。说话还是沉着恬静的,但和往常同样轻抿着的唇,里面像藏了一点什么让人既叹息又欢喜的东西。
今日yīn晴难测。
大臣们暗自警惕,互相用眼神暗示,一个字也不可多说,小心、小心。
这种时候,稍微聪明点的人都知道报喜不报忧。
所以奏的第一件事,就是天大的好消息!昨日早上还在到处喧哗吵闹要求还他们王子的粗鲁蛮汉,昨天下午居然就已经破天荒地写了一封道歉信送到了吏部。
「契丹使者团的人说,昨日稍晚一点,他们已经接到契丹苍诺王子的亲笔信了,说他人很平安,多亏天朝军队保护,才逃离了贼子的毒手,不过另外有事要办,过几天才能回来……」
皇帝坐在四不靠边的龙椅上,一边听吏部尚书任安阐述事qíng经过,一边将小福子转呈上来的道歉信展开来看。
一目十行的扫过,不禁逸出一道清淡的笑容。
这群契丹蛮子,也不知道找了哪个天朝先生代笔。
从契丹行馆遇袭,到他们去吏部击鼓闹事,要求还他们王子,再到他们王子来信报平安,经过一一叙述清楚,加上表达对误会天朝友邦的内疚,以及契丹对天朝的友好之qíng,倒写得文qíng并茂。
只是里面王子被qiáng盗劫持,天朝军队保护王子脱险云云,完全是胡说八道。天朝皇帝下旨命令军队抓拿苍诺的事,更是只字未提。
皇帝看得又好笑又好气,心里也知道是苍诺使了手脚。
不免又叹。
这个人qíng,总归是要欠苍诺的。
把道歉信放在一边,点头道,「事qíng了结了就好,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悬着也让人心烦。大家都担待点吧。」
都担待点吧……
大臣们哪里知道君主说这话时的心qíng,听了这句,只知道天上的乌云散了大半,纷纷松了一口大气。
看来昨天的不测风云已经远离,英明神武的主子又回来了。
和契丹开战,哈,那不是找死吗?
契丹王子君前无礼?那是什么大不过蚂蚁的鸟蛋罪过啊!
好!好!天下太平了。
「信是……」皇帝估算了一下,「昨天退朝后到的?」
「回皇上,昨天退朝后,大约过了一个半个时辰,他们留在这里的领头的亲自送过来的。」
「哦。」那应该是苍诺入宫前,就写好命人送过去的。
任安见皇帝问时间,有点担心自己犯了外错,又忙补上一句,「这事紧要,微臣不敢擅专,当即就入宫,想亲自向皇上禀报的。但当时皇上事忙,命小福子挡了。」
皇帝也记了起来。
可不是吗?
昨天在蟠龙殿,小福子忽然来说任安求见,还吓了他老大一跳。回想当时慌张的模样,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朕知道,不用辩解。朕也不会为这点子小事怪罪你。」
其他政事,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小福子在一旁端上热茶。皇帝接了,只啜了一口,环视众臣一圈,「还有别的没有?都没了?」静静等了一会,「退朝吧。」
本来想着会承袭昨日的狂风bào雨的早朝,在一片祥和中结束。
领着小福子和两个侍卫走出大殿,秋天的艳阳照得远远近近一片煞白。
「主子,当心毒日头。树荫下走,要不,奴才命人拿伞来?」
「不用了。」皇帝抬头起,太阳白得耀眼,直看过去,压根看不出形状,只是白晃晃一片,「秋老虎,秋老虎,到了秋天,太阳也就只能当这么几天老虎了。趁着好太阳,不如多晒晒,男人嘛,难道像娘们一样,怕晒黑了?」一边无所谓地往前面走。
小福子跑着细碎步子跟在身后,笑吟吟道,「今天太阳好,主子心绪也好。可见是个万事大吉的好子呢。」
「哦?你怎么知道朕今天心绪好?」走到树荫下,皇帝脚步放缓了点,轻松地延着树荫踱步。
「不会看丰子的眉眼,哪有资格当奴才呀?」小福子见皇帝脸色不错,大看胆子道,
「主子今天起来,虽然脸色像睡不大好,有点发青,但说话可比往常多。有时候出神,还会咧嘴笑一笑呢。说句实话,主子平日里太沉静了,就算娘娘们见了皇上,要是没有什么大事,也常常不敢和主子开口说话的。」
皇帝瞅他一眼,「问你一句,就胡扯出这么多句。朕是皇帝,富有四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自然天天都尊贵安详。至于后宫里,也个个是贤淑安静的。皇后,管这个管得不错。」
到后面,本来高兴的心境却稍稍变了味,自己也知道是言不由衷,想叹气一声,瞥瞥身边的小福子和侍卫们,恐怕这声叹气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流传到后宫,让整个后宫惴惴不安,只好qiáng忍了下来。
忽然又想起一事,皇帝道,「今天日脸色不好,是昨天的政务闹的。其实朕一个人在蟠龙殿,安安静静睡得不知多安稳,比平日你们十几个窝在附近,满耳朵垫脚走路、咳嗽、喘气声要好多了。下旨,蟠龙殿是朕静养休憩的地方,从今日开始,无论任何人等,不奉旨不得入内,后宫妃子们,连皇后在内,都照此办理。至于你,还是照昨天的样子,小事别打搅朕,真有大事,隔着门禀告。」
「是,」小福子在旁边应了,从头到尾把旨意复述了一次,又道,「主子睡觉喜静,那自然要紧,但主子穿衣吃饭沐浴,不要宫女太监伺候,难道自己动手不成?主子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不遵,但伺候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