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国内民生吏治还是外邦上而言,都令人欣慰而放心。
第四年,承接上一年qiáng劲的势头,年轻有为的皇帝开始大肆改革,奋发图qiáng。吏治、税治、水治共七十二道发送全国的条陈,全部由皇帝亲选的人才弹jīng竭虑而出,并经过皇帝亲自的反覆斟酌考量,针对国家目前的种种问题,有的放矢,一针见血。
仅仅半年,朝廷气象大改,上下焕然一新。
没有人不为天朝这位勤政而有能力的新君感到骄傲。现在,让所有人暗暗担心的是,这位皇上,太勤政了。
每日风雨不改的上朝,议政,不但大省公文逐一细看,通宵达旦,甚至乡县小吏的cao守品行,略有风闻,也必过问。
勤政当然是好事,皇上处置果断,睿智不减当日,但天朝疆土辽阔,事qíng多而繁杂,血ròu之躯,怎能长期这样熬夜,挥霍心血?
这位君主偏偏又是不听人劝的,整夜整夜,朱批不断,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还常常天未亮就起chuáng,饮食清淡,用量少得让人心惊。
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众人的忐忑不安中,宫内封闭多时的消息终于走漏,像入骨的斜风一样穿过大小街巷,各处王府。
皇上,有了咳血之症。
小福子被太后紧急召唤过去,严问详qíng。小福子吓得两腿直打哆嗦,跪下一个劲地磕头,边哭边回,「奴才也是没法子,主子不让说。老早就咳了,恐怕去年冬天的时候就有了症状,有时候奴才也奇怪,怎么主子身边的手帕子整天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咳出血弄脏了,主子就偷偷扔掉,不让奴才们看见。奴才……奴才该死……居然瞎了眼,好久才察觉……呜呜呜……」
太后倒吸一口气,半天才回头问,「怎么?你……连你也没瞧出来?」
皇后在太后身后坐着伺候,也是一脸煞白,咬得嘴唇都破了,颤抖着声音,轻轻道,「额娘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皇上难得到我这里来,偶尔来一次,也是坐坐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但是我,就是其他妃子那,他也是不去的。整天就在蟠龙殿,后宫要见一面也不容易……」
「他倒是常来哀家这里请安,哀家只是每次都觉得他瘦得厉害,人也憔悴,想是国事太繁重了。」太后担忧地回想着,用手绢擦擦眼角,叹道,「不料竟是大病。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说……」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直说。」
「太医说,主子的病是体虚心焦,要慢慢养身子,这是身子骨伤了根本的症状,比一般急病猛症更难调养,一定要小心。」
「还有呢?别的人,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没有了。」小福子眼神闪烁,不敢瞧太后,伏下头。
太后冷哼一声。皇后在一旁柔声道,「说吧,有什么说什么,不怪罪你。」
小福子这才唯唯诺诺地答道,「还有的就是一些糊涂话,说什么调养之类的,宫里什么好药都有,倒没什么。就是……就是主子总这样千方百计糟蹋自己的身子,整夜不合眼,拿着朱笔批奏摺,一批就是几个时辰,也不好好用膳……这个都是奴才们嚼舌头的话,主子处理的是国家大事,奴才们不该多嘴的。」
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下去吧。」
等小福子的背影消失后,才转过身来,一脸不解地摇头,「你说这皇帝,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天下都是他的,要什么没有,听说国事也顺利,没有人起兵造反的,怎么就这样老是不如意,存心糟蹋自己呢?哀家真闹不懂,过去说我管后宫的事,惹着他了,现在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媳妇……媳妇连见面都难,更不敢惹皇上生气了……」
「你别多心,哀家不是说你,只是和你说两句贴心话。」太后疲倦地揉揉眼角,转过身,让皇后在她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捶着,边缓缓道,「臣子们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后宫他一丝也不亲近。皇后,你说,是不是后宫的脸都看熟了……该选一些新的秀女进来了?」
「这……」
「不要这这那那的,你是六宫之主,要有肚量。不要捶了,先回去吧。」
皇后辞别太后,郁郁不乐地回了宫,迎面却遇上侍女通报,「娘娘,国舅来了。」
皇后奇怪地蹙眉,跨进门,弟弟敏男从椅上一跃而起,「姐姐。」
「说了多少次,后宫有制度,外戚不可随便进宫。你怎么又来了?」
敏男笑嘻嘻道,「我可没有违制。姐姐,以后我可以常常见你啦,后天开始,我统领六宫侍卫,正式上任。」
「后宫侍卫是保卫皇宫的,你要好好任职,也不许随便过来。要见我,还是按照礼制来做才是。」皇后规劝了两句,想着弟弟开始有出息,心里也有一点高兴,寒暄两句,便又扯到皇帝身上。
敏男问,「听说皇上病得厉害了,是真的吗?」
「正为这个头疼呢。」皇后叹气,把今天去太后处的事说了一遍。
敏男一听要选秀女,眉头大皱,「这可不妙。那边淑妃就快临盆,姐姐至今无孕,已经输了一局,要是再弄几个新面孔进来,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万一来个狐狸jīng把皇上给迷惑住了,那姐姐的皇后位……」
「噤声!」皇后低喝,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责骂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信口胡说。我怕了你,快给我回去,不许你再来。」
「回去就回去。」敏男转着眼珠子,站起来翩然一笑,附耳道,「姐姐别怕,娘家人多好办事,我回去见父亲,包管帮你弄得神不知鬼不觉。」
九王爷接到消息,飞冲去王宫,不找皇帝,首先一把拽了小福子到暗处,压着声音问,「皇上真病了?前几天不是说小恙,咳了两声,没有大碍吗?怎么今天忽然就传出咳血的消息了?
「奴才告诉九王爷,九王爷可别到处传啊。」小福子小心翼翼看看四周,才回过头来,悄悄说,「确实咳血了,太医们都吓了一跳。前一阵子诊脉,因为没有确切症状,太医们都不敢笃定,只隐隐约约说了两句恐怕严重,要保养,少劳心国事,被主子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妄图乱政。这一次,诊脉的时候主子就一直猛咳,血忽然就涌出来了,主子还想用手捂着。唉,您说这怎么捂得住呢?」
九王爷听得肠子好像被绞起来似的,「皇上现在在哪?」
小福子朝蟠龙殿一指。九王爷放开他,就往蟠龙殿走,到了门外,朝视窗一瞅,忍不住推门进去,「皇上,你怎么还在看奏摺?」
把奏摺从皇帝手中取走,转头吆喝,「小福子,你过来!谁把奏摺搬到这里的?都拿走!」
皇帝正专心致志看着奏摺,冷不防手上摺子被取走了,抬起头皱眉道,「九弟,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朕手上的奏摺也敢抢,拿过来,这是浙东灾qíng的奏摺,朕还没有朱批呢。」
「皇上,你要好好养病,不能再这样cao劳了。」
皇帝晶莹的肌肤白皙得吓人,透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憔悴的俊美,扬唇笑道,「你也和那些奴才们一样见识?一点小病,大惊小怪成这样。」
九王爷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急得浑身冒汗,「都咳血了,还是小病?皇上,你不可以这样糟蹋自己了,有什么不痛快,你告诉弟弟一声。
你照照镜子,你都瘦得……」
「谁说朕糟蹋自己了?」皇帝唇边的笑意敛了,「朕专心治国,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勤政爱民,怎么就糟蹋自己了?」
九王爷见他动了颜色,知道这个皇帝哥哥又犯了脾气,换在平时,绝不和他顶嘴,但都这个时候了,要是连他这个兄弟都不说话,旁人更不敢劝。九王爷思忖了片刻,跺跺脚,咬牙道,「二哥,你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可你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蓦然拔高了,盯着九王爷,尖利地问,「朕怎么对不起自己了?」
「你心里只有政务政务,一天到晚拼了命的处理国事,不把自己当个活人看。勤政也不可以这样动法,从去年底开始,臣弟就没见过你好好休息过一天。」
皇帝盯着怒气冲冲的弟弟,犀利的眼神反而渐渐温和起来,半晌,轻轻失笑,「你啊,从来只有倦政的皇帝挨骂,你倒好,来骂我太勤政了。」
「二哥,你登基才四年啊。臣弟……真的很担心你的身子。这样下去……」
「不用担心。朕早有准备。」看着九王爷愕然的神qíng,皇帝像往常那样自信地抿了抿唇,徐徐道,「淑妃快临盘了,要是男孩,朕就立他为太子。国家有了储君,万一有大事,也好应变。」
「皇上在说什么呀?您还年轻,而且太子出生,年纪那么小……」
「所以,朕也预备拟一道,日后当作遗旨的,命你当摄政王,辅佐太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朕,朕只是未雨绸缪,作个准备,未必就到那个份上。」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只是做个准备。」
「不,臣弟今天一定要问个为什么。」九王爷放慢了声调,沉下声,反而更显出一丝伤痛,「二哥,你心里,就真的那么苦吗?」
皇帝仿佛被击中了,定在当场。
九王爷轻声问,「你贵为天子,为了什么要这样日日夜夜和自己过不去?往死里糟蹋自己?」
「朕没有。」
「皇上,你……」
「不要再说了!」皇帝冷冷地截住弟弟的话。心里一年前被硬生生折断的苗子又开始戳得胸膛阵阵发疼。他别过脸,声调没有起伏的吩咐,「出去吧。摺子,朕今天不看了,听你的,朕休息一天。」
「二哥……」
「走吧,」皇帝用没有温度的手掌抚着自己的额头,「走吧。」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累,连叹气地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个人静静躺在金线jīng绣的龙chuáng上,品尝着属于帝王的寂寞。
不错,他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却偏偏对不起自己。
怎么能对得起?
他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苍诺离去那天午时的阳光似剑,在他胸前留下的伤口竟那么深,连时间也无法愈合。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报应还未结束。
苍诺走了,他反反覆覆,无时无刻不想起这件事。
从前憎恨的每分每秒变得异常清晰,在回忆中,一切都幻化为仙境,让人疼不可忍的美好。
「我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再没有机会听见苍诺的声音。皇帝记得苍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个异族的王子定定地看着他,在分离之后,午夜梦回,他终于发现那里面深藏的期待和一抹绝望。
「我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
多简单的请求。
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吐,从此,天朝出了一个勤政的皇帝,天地间,少了一个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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