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国的宴会上,鸣王说,每个人都是一张白纸,每个人都能在这张纸上自由的作画,而且能做出很漂亮,很jīng彩的画。」妙光并没有亲眼目睹,只是后来听探子传来消息,叙述了过程,但她总是忍不住想象鸣王侃侃而谈的神采丰姿。
人是一张白纸。
每一个作为,就是在属于自己的纸上画下一笔。
中铸在他的纸上,写下了「公主」二字。
那妙光伙同媚姬思蔷,把安神石放进若言枕中,这浓重的一笔,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血淋淋的红,还是夜漆漆的黑?
既是对鸣王的善意,却也是……对兄长的背叛。
自知犯下背叛的罪行,所以对王兄的处罚,会哭泣哀求,却生不出反抗之心。
「咳咳,」帘外响起了两声故意的咳嗽,一个女子的声音恭敬而gān冷地传过来,「公主殿下,晚饭已经备好。」
这不是催促妙光去吃饭,而是暗示中铸向妙光的辞行,时间太长了。
中铸知道自己不被允许久留,借着最后时机,凑前了点,压低声音道,「这一走,属下恐怕难以再找到机会见到公主。公主若有什么吩咐,请现在吩咐。」
他还是没有放弃为妙光效命的打算。
既然要出宫,那么只要妙光愿意,他可以为妙光联系她信得过的朝中臣子,甚至王族长辈,阻拦这桩妙光不愿意的婚事。
妙光眼中流露出一丝挣扎,思忖片刻,最后放弃了似的,摇头道,「我不会再惹王兄不快。」
公主脸上的笑意透着脆弱。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王兄并没有待我不好的地方,是我太任xing。阿曼江边的事,还有这次寝宫的事,没有能够瞒得过王兄眼睛的,他知悉内qíng,却仍然留下我的xing命,已经是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
「既然他要我远嫁,那我就嫁吧。」
终此一生,我也不可能嫁给心中的那个人。
既如此,嫁谁都是一样的。
自己的远嫁可以为王兄争取多点政治筹码,也算补偿了被自己背叛的王兄。
门帘外等待的人已经不耐烦了,又开口催促,「公主殿……」
妙光目光一凛,冷然道,「闭嘴!本公主正和人说话,谁再敢打扰,掌嘴三十!」
外头立即噤声。
妙光朝对面的侍卫勉qiáng一笑,低声道,「我说过了,就算失宠,我也仍是离国公主。」
顿了一顿。
「你走吧。」
中铸心cháo起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是,胸前藏着妙光赐给他的保护令似乎会发热,捂得心窝暖烘烘一片,却又和被迫离开的痛楚jiāo织一片。
他跪下拜了三拜,深深看高傲而脆弱的公主一眼,站起来咬牙转身去了。
中铸去后,妙光独坐房中,寂然沉思。
不过多时,外面又有动静,这次略带了一丝敬畏,像害怕真的被勒令掌嘴,「公主殿下,并非奴婢敢违逆殿下的意思,而是……宗庶长仍在外面等候。」
「宗庶长?」妙光微怔。
「是的,公主殿下。他刚才就来了,殿下没有召唤,不便擅入。」
妙光已把愕然收了起来,冷淡地道,「这时候还摆这种无用的排场gān什么?我这地方,他想来,尽管带着兵马进来也行。堂兄,不要客气,请进吧。」
一言未了,垂帘已经被侍女在外面高高卷起,躬身屏气让道。
一身素衣的余làng悠然走入,在妙光的对面地坐了下来。
他关切地打量了妙光两眼,低声道,「堂妹憔悴了。」
妙光因为安神石的事遭到王兄软禁,三天来思前想后,早就起了疑心。
也对,以余làng的jian狡多智,怎么可能让自己借醉偷听到安神石的收藏地点,还让自己顺利偷到安神石?
可恨自己因为鸣王中毒,心急之下想事不周全,当了别人的棋子,还连累了媚姬思蔷,最终落得必须远离家乡,嫁给异国人的下场。
不过从中也恰恰可以看到,对于阻止鸣王身上的心毒恶化,或者说阻止鸣王和王兄梦中相会,堂兄暗中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但王兄又岂会被他蒙骗?
数息之间,妙光脑里已转过无数念头。
在余làng这块百毒不侵,软硬不怕的石头面前,妙光放弃了或撒娇、或哀求、或愤怒,这些不可能讨到好处的jiāo流方式,冷静地问,「妹妹真的很好奇,堂兄到底是凭什么,做得这么出色呢?」
「哦?怎么说?」
「我和媚姬确实暗中联手,把安神石放到了王兄枕中。但追溯源头,堂兄的责任不能说不大。甚至在此之前,堂兄还对王兄撒谎,说安神石已经掉了,后来安神石的粉末又刚好是从堂兄住所偷出来的。不要说什么从江里捞起石头,晒gān后化为粉末的话,那些可笑的解释,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更不要说我和王兄。」
妙光回复了往日几分犀利,直视余làng俊美的脸。
「如今安神石事发,媚姬被折rǔ,思蔷被冷落,我被软禁在这里等着像一个物件般送到他国,为什么独堂兄平安无事?不但如此,反而权柄日重。这三日来,我身边新派来的监视的人,还有我那些下属一个个被调离,里面都有堂兄的手笔吧?」
余làng不以为忤,微笑道,「堂妹不要怪我,这些都是大王的命令。没有大王点头,我怎么敢调走堂妹身边的人,至于派过来的新人,那都是大王体恤堂妹,怕少了伺候的人,特意增加的,并没有监视堂妹的意思。」
妙光当然知道他满口里推卸责任。
不过说这一切是王兄的意思,大概也有几分是真的。
对余làng的毫发无损,妙光还是找不到原因,既然余làng不肯正面回答,bī问也无济于事。
要撬开掌管着离国庞大qíng报网的余làng的口,那是不可能的事。
猜想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王兄知道余làng对离国的重要xing,为了离国的将来,放了余làng一马;另一个可能……
也许是箭在弦上,引而未发。
妙光不再争辩下去,叹息道,「要监视就监视吧,这里是王兄的王宫,他要怎么做,是王兄的权力。只有一件事,我想求堂兄。」
「你说。」
「这几日来我多次请求面见王兄,都遭到拒绝。希望堂兄如果见到王兄,可以代我求见一面。」
余làng默然,半晌道,「我也曾经帮你求qíng,可看大王的意思,不会改变主意。」
这个说法和妙光自己的猜想暗合。
妙光不由心里一沉,qiáng打jīng神笑道,「王兄的xingqíng,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去求qíng,也不敢奢望王兄这次能够开恩改口,只是西雷路途遥远,我一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盼着临走之前,可以多见一见面。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亲哥哥,日后我在他乡,思念家人,也不会淡忘他的模样。」
她抬头看着余làng,眸中有一丝恳求。
「告诉王兄,他一向疼我怜我,这次是我做错在先,受罚也心甘qíng愿。我只是想见他,看他是不是还在为我做的事而恼怒伤怀。现在堂兄得王兄恩宠,在宫中掌着大权,如肯说qíng,王兄一定会答应见我。」
余làng思忖道,「若有机会,我尽量在大王面前说说话,不过大王是否会答应,这个我不敢保证。他最近心qíng不好,你最好做好再一次失望的心理准备。」
妙光不由睫毛抬起,深深打量了一案之隔的余làng一番。
心中起了怀疑。
她又不是被定了谋逆大罪,就算在宫中的羽翼被剪除得七七八八,就算被软禁,身份上她仍是一位待嫁的公主。
兄妹见面,算什么了不得大事?
况且自己一旦远嫁,实际上就是离国安cha在西雷的一颗钉子,掌管qíng报网的堂兄要想获得第一手qíng报,必须和自己多打jiāo道。
堂兄手腕比泥鳅还滑,如此难得的机会,正应该一口答应会极力游说,趁此卖个人qíng给自己。
为什么……竟一反平日温和大度的姿态,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不能相见?
「堂兄,」妙光斟酌着问,「王兄最近很忙?」
「嗯,是挺忙。繁佳和昭北最近都有bào民生事,卓然正在四处弹压,土月族那边不安甯,这个心腹之患迟早要铲除的,还有边境上一些异动……」余làng说到一半,瞧见妙光窥破了什么似的神态,自失的一笑,颇有风度地承认,「我说得太多了。」
「是说多了。」
一向慎言的人,只有竭力要掩饰什么时,才会不经意地多说话。
这种qíng况出现在余làng身上,非常罕见。
也证明了有某种很不对劲的事,正在,或者,已经发生了。
房中出现刹那的安静。
静得空气似乎也凝住了,沉甸甸压下来。
「王兄……身体不适吗?」妙光打破沉默,蹙眉问。
「只是小疾,大概是被最近发生的连串事qíng气到了。就算是英明勇武的大王,毕竟也是血ròu之躯啊。」余làng似乎是随口说笑,又似乎暗藏感叹,笑罢了,正容低声道,「大王生病,是机密大事,他不希望传出去动摇民心。」
妙光又不是蠢材,当然不相信余làng的话。
试想连余làng都要小心掩饰,怎么可能只是小疾?
妙光越发担心,沉声道,「我要去看他。」
「堂妹……」
「堂兄,你再推搪,我只能,」妙光一字一顿道,「把qíng况想得更严重,更糟糕。」
一双晶莹黑眸,非常坚持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余làng抿唇,良久,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妙光以为他决定答允,jīng神一振,不料却听见余làng说,「天不早了,堂妹好好休息,安心待嫁。别的事,我会处理好。」
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走。
「堂兄?堂兄!你别走!你告诉我!」
妙光急起直追,却赶不上余làng风一般的脚步,一直追到殿门,被守在门外的五六个侍卫拦住。
后面赶来几个新派来的粗壮健妇,口里劝着「公主殿下冷静,公主殿下息怒」,七手八脚把妙光又抱又拖的带回房里。
妙光看这阵势,比前三日更为严峻,现在身边亲信都被遣散,殿外守着侍卫都是生面孔,吵闹不但无用,反而会对自己不利。
只能勉qiáng在香风飘送的软chuáng中睡下。
心里担忧着王兄突如其来的病,只觉得余làng的态度说不出的蹊跷,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闭上眼,却做了一个噩梦,吓得妙光顿时醒了。
心脏怦怦乱得厉害。
一抹额上,冷汗潺潺。
但要回想梦见了什么,却又是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知道这是焦虑所致,心忖今晚是睡不成了,还不如寻本书来渡漫漫长夜。
鸣王当日在同国王宫宴会上言惊四座,所说的许多话通过同国权贵们的侍从等多种渠道流出,有好事的人借此编纂成册,还起了一个名字,叫《鸣论卷》。自己虽然已经听过离国探子的详细回报,仍是忍不住好奇,偷偷买了一卷。
今晚心绪不甯,何不把这书找出来看一看?
正要命人掌灯,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划碎寂静,仿佛人死前不甘心的呼叫,凄厉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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