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刀连城又纵横西北人皆称怕,虽不至于狂妄至目中无人的地步,却也未有一刻真正将他人放在眼里。
可此刻受迫之感确是前所未有,两人几乎瞬间已知此役凶多吉少,胜负仅在尺寸之间。
最是危急时刻,不由自主互相对视一眼,却在这一眼间,心头莫名一宽。
彼时月下破阵,今日联手制敌,倘使非得与一人埋骨一处,那也只能是你。
那形如菩萨的老僧率先发难,长索削出一道银光,直袭向寇边城的胸口。
这一击未盈全力,粗看之下也并无几分奥妙,然而索头还未近于身前,长索来势陡变,如一股涓涓细流忽地泻成洪水,上下激dàng,东西冲撞,威力以万倍增长。
寇边城不敢怠慢,忙急运内力,横刀挡架,只听当地一声巨响,大悲阁的阁顶竟被刀索相jiāo的劲力震塌下大片,木片瓦砾四处飞溅。
刀未脱手,人不后退,寇边城提刀斜指地面,仍翩翩立着不动,但握刀的虎口已被震裂,鲜血沿着刀柄漉漉而下。
菩萨老僧手臂一扬即收回了长索,心头却也一惊:此人仅凭一刀就能将自己长索的攻势化去,其武功修为实已世所罕见。不由心生惜才之意,出言示警道:“老衲不愿妄开杀戒,还请两位檀越自去了罢。”
叶千琅不愿与这些老和尚废话,飞身就斥一剑,bī得三僧自佛座上跃起,大悲阁内刀光剑影卷作一片,怕是一只活鸟儿也飞不出去。
虽说无论人数还是功夫,三僧皆占上风,目下对敌也未留一份余力,但寇叶二人如同时与百人搏击,与万人争斗,却越斗越是投合默契,以己之长补彼之短,即使已被三僧伤了几处,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叶千琅心道这么打下去只怕天亮也完不了事,于是自露一处破绽,有意引来三僧对他夹攻。
果不其然,方才是以二对三,现在却是以一敌二,不顾自己左支右绌渐难支持,扬声道:“去取舍利。”
无需对方提醒,寇边城业已感到围绕自己的长索破出一角,于是趁此空隙,一面以溯冥刀对阵一僧的长索,一面跃于舍利塔前,一掌将其击碎——
一回眸,却见叶千琅持剑的手臂正被一条铁索牢牢缠住,而另一僧已挥索攻来,再不可能凭空生出一条胳膊来抵挡。
索头直bī头颅,这一击必要他当场殒命不可,千钧一发之际,寇边城挺身而去,一刀斩向那条缚住叶千琅的长索,又横刀轻扫,将对方自这致命一击下推开。
正所谓风云变幻只须臾,他原先正与人对敌,此刻露出身后大片空隙,自不会被人放过,三道长索齐齐施来,瞬间将他五花大绑于索阵之中。
一道缠于左臂,一道缠于右臂,一道缠于腰间胸口,寇边城调运全身真气,yù挣脱铁索,但三僧岂容网中鱼轻易脱身,突地念经出声,长索上黑气弥漫,亦如活物般瞬间收拢绞紧,索阵中的溯冥刀竟被绞成几段。
百炼钢都能须臾折断,又何况血ròu之躯,寇边城只听见几声似松枝折断的脆响,便觉两臂与胸口一阵入骨之痛,方才晓得那响动是肱骨与肋骨齐齐折断的声音。
眼见三僧yù将自己生生扯裂,寇边城额前汗水滚落不止,却仍对叶千琅轻笑一声道:“你先走。”
“好,你自保重。”当弃则弃,如此缠斗下去两人今日都得葬身于此地,叶指挥使一念毕便毫不扭捏,当下就朝着窗口提气一跃,似要跃出大悲阁——
岂知半个身子方才出去又杀了个回马枪,挺剑刺向其中一僧。
眼下双方皆呈骑虎之势,那老僧也未料到这人会去而复返,再出手相拒已稍迟一步,更不消说叶千琅这一剑求的就是舍己成仁,只守不攻,去势极其悲壮猛烈,如此便一击得手,刺中了老僧的眼睛。
老僧痛喝一声,松开铁索,一掌拍向来人——叶千琅虽早准备得手后即拔身回撤,奈何受此刚猛招式所限,心有余而力不逮,仅不虚不实地着了他一记掌风,便被一股海啸山崩也似的力道震出丈远。
吐出大口鲜血,顾不得全身剧痛,提起剑,将寇边城架上肩膀,与他双双跃出窗外。
也不知那老僧是死是活,只听见明来寺佛钟大作,一众僧人提着法棒追杀而来,两人方才与三神僧恶斗一场,业已力竭,一时再无余力使出轻功奔命,眼见即将被武僧们追上,寇边城步下一滑,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成心,竟拉着叶千琅一同坠下一个枯井。
虽说双双跌入井中,倒也因祸得福,明来寺的僧人一个也没察觉井下还有乾坤,纷杂的脚步声渐渐去得远了。
只不过井深若gān丈,几日细雨令井壁上霉苔遍生,十分湿滑,两人皆受伤不轻,眼下进得来却未必马上出得去。
辨出追击之人尽皆远去,叶千琅自行盘腿调息。老僧掌力之qiáng天下罕见,五脏六腑皆受损伤,所幸一时也无xing命之虞,闭目休整片刻,复又睁眼望向寇边城,却见他并不运功疗伤,只是倚靠于井壁之上,眼眸微阖,全身大汗,胸膛径自剧烈起伏,想是正逢一场苦熬。
叶千琅倾身过去探了探寇边城的脉息,才知方才为救自己,他被三僧绞断了肱骨肋骨与几处重要经脉,若无大红莲华经护体,怕是早就死了。
摇了摇头,语声中也听不出一丝关切抑或责怪:“你已与鹿临川大方归还了法王舍利,佛门诸派即便不肯听你施令,也必不会与你为难,你又何必非要再夺它不可。”
抬眼见得一张冷冽面孔,凉如水的月华泻入井底,更衬得面色十分惨烈。寇边城轻轻一勾嘴角,只这一笑便牵动受损的心脉,bī出一口鲜血,他似也不在意,自解了轻软乌黑的长袍,露出一片被汗水浸湿的健美胸膛,柔声道:“阿琅,你靠过来。”
叶千琅面无表qíng说了声“你都要死了”,心道这人临了时候竟还想寻个快活,不料寇边城只是微微一笑,咳了两声道:“我抱着你,我怕你冷。”
寒毒虽除了大半,畏冷却是天xing,井中蓄着一些雨水,湿冷气息直钻入毛髓,到底令人颇不舒服。叶千琅倾身投入寇边城怀里,觉出一只烧得滚烫的手掌自后脊滑下,囫囵将自己抱紧,便也不觉用力抱住对方,两人皆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残躯,额头抵着颈窝轻轻摩蹭,如一双困shòu互舐伤口,一派抵死缠绵的qíng状。
“有些话再不与你说,怕就迟了。”
“寇兄的遗训,叶某定当记得。”
全身骸骨怕是折了一半有余,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翻眼蹬腿一命呜呼,寇边城沉吟一晌,虽未珍而重之地说出那声“喜欢”,倒难得坦dàng直言,他说自己将如何赈灾救民,通商惠民,又将如何裁撤冗官,查抄赃款,将如何布置蓟辽边防,对峙后金,又将如何循古鉴前,振兴帝业……
叶千琅眼眸不瞬,将他的爱憎、胸襟与抱负,一字一字听进耳里。
“若大明要亡,十之七八亡于言官,而非阉党……而今汉人江山岌岌yù倒,亟需揽权独断的qiáng主,而非那些身死社稷的腐儒,揽权独断就必行赏罚拷掠……这些都离不开厂卫,自然也离不开你。”
这一言既是示好也是许诺,叶千琅也不领qíng,淡淡道:“不过是朝廷鹰犬,人人可为。”
寇边城摇头,轻笑:“还是那一声,我不信别人,独独信你。”
垂下头,适逢叶千琅仰起脸,正对上那双墨画的眉睫。
许是折断的肋骨扎穿了肺叶,寇边城突地心口一疼,qiáng咽下泛上喉口的一口血沫,摇头自嘲道偏是这双眼睛,这个人,为他动念不悔,为他受苦亦不悔。
吻了吻这双眼睛,又yù寻上那薄似刃的双唇,偏偏不知为何愈近又止,转而落在他的颊上,反是叶千琅主动将唇送了上去,这厢轻轻一触,那厢顿如火燎原,qiáng蛮地以舌撬开对方齿列,又直送向喉口深处,一下下冲撞舔弄。
舌与舌jiāo兵正酣,叶千琅亦不示弱,连撕带咬回吻过去,合着满嘴的血腥味深深吮吸。
长吻之后,又细细舔尽对方不及咽下的津液,静静偎了片刻,确信外头再无追兵,寇边城道:“阿琅,我送你上去。”
叶千琅不假思索:“好,我先上去,再想法子救你上来。”
第二十八章
趁叶千琅提气一跃之际,寇边城施出大红莲华经心法,气凝全掌,自对方脚下送出一道白金光芒,两股qiáng力叠而加之,终是将将落出井口。
见叶千琅安然无恙离了枯井,寇边城才觉出自己业已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浑似被人卸了十块八块又拼凑起来,动是痛,不动更痛,竟还qiáng为着抬起手臂,抚了抚微肿的唇,似回味着方才那一吻的缠绵甘美,含笑阖上眼睛。
也不知就此过去多少时辰,突地听见了一些窸窣响动,睁眼看见井口处似有人影晃动,继而垂下了一股粗麻绳。
井外的叶千琅一声口哨唤来雪魄,待寇边城将绳索绑定自己,便以雪魄前行之力将人自井里拉出,又挥剑斩断绳索,将人扶上马背。
犹然身处危境,两人策马便行,然而还未行出多远,迎面就撞上浩浩dàngdàng一队人马,原是单小虎带着寨中弟兄前来接应,见马背上的寇边城身受重伤,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场就拔刀挥向叶千琅。
刷刷刷连斩数刀,招招勇悍,式式狠猛,叶千琅勉qiáng提剑招架,不一会儿便显出败势。
诚是病龙游浅滩,伤虎落平阳,这厢是旧创添新伤,雪上加霜,那头却是yù把新仇合旧账,一并清算。觉出叶千琅也受伤颇重,单小虎仗着自己力壮刀快,正打算携众弟兄一气儿斩杀对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叱:“小虎,不准。”
按说寇边城已命在垂危,气息奄奄,可这轻轻一叱仍有一股莫名的慑人之力,仿似霍霍刀声,一时骇得众人概如俎上鱼ròu,蓦地都不敢多话了。
单小虎不敢有违师命,又不愿错过诛杀叶千琅的良机,qiáng自辩道:“师父!真的不能信他!他——”
马背上的寇边城晃了一晃,径自跌了下来,单小虎忙赶上前去,将他扶进怀里。
却见寇边城自袖口中取出一块煞是艳丽的石头来,jiāo在了自己手中。
“这是什么玩意儿?是jī血玉还是红玛瑙……”láng角湖内珠宝瑰异难计其数,单小虎心说这石头瞧着也未见特别之处,突地想起寇叶二人夜闯明来寺正为了法王舍利,又想起还曾听桃夭提及鹿临川自腹中取出舍利,创口须臾愈合一事,不由眼放jīng光,转忧为喜道:“师父,这、这就是大宝法王舍利?快用这舍利子为自己疗伤吧!”
说着便抓握着舍利子,于对方身前胡乱拨弄了一番,却不见传说中的万丈金光,也不见自己师父那一身重伤须臾愈合。
“一切佛法神迹,不出因缘果报,何况寇边城嗜赌好杀,五毒俱全,佛祖自然不佑。”寇边城微微一笑,攥起单小虎的手指握了一握,“有两件事你务必做到,一是在谷口布置重兵,防范外敌,往来进出之人都须经子持桃夭二人批示;二是这舍利子你须妥善收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纵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能jiāo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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