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吱声。
“这次南下治旱涝,上头知晓有人贪墨,眼下返朝了,本官必须得给个说法。哎……都是迫于无奈,大家皆想活命,可这其中总得有个人来做冤大头不是?”他拿手指瞧了瞧书桌,“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紧,不杀不行啊……”
但凡他说出这种话,便是打算要灭其满门。
“大人……”
江城本想推辞,不等他话出口,那人就道:“你跑一趟郑州,我再派四个人随你一同前往,这地址呢晚些时候会告诉你的。”
于是,抬手挥了挥,“去吧,啊,去吧去吧……”
他知道没有推脱的机会,原地里犹豫再三,还是告辞退下。
科考的时间渐渐bī近,明英没住几日就走了。
江城不在的这些天里,明霜过得有点乏味,因为气候热,院子里的小丫们都是轮班,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在门边坐着,毫无生气,让她看了也没jīng打采起来。
杏遥在小竹凳上打络子,回头就瞧见陈阿元顶着烈日抬了个小竹筐往这边走。
“阿元,大暑天的,你gān嘛呀?”
他赶紧跑到屋檐下乘凉,对明霜弯腰施礼,“二小姐好……这不,才结的新鲜莲藕,冰镇过的,特地拿来给小姐尝尝。”
明霜让他进门来,招呼着丫头把竹筐抬下去,“真是辛苦你了,这么热还跑过来……其实也不必这样啊,晚些时候让小厮送过来不也一样么?”
“就怕吩咐了他们不上心,正巧刘总管叫我出去办事呢,就顺道过来了。”陈阿元拿袖子扇扇脸,喘了口气,“您这边如何?可缺什么少什么没有?”
她笑道:“没有没有,你成天给我这儿送东西,还能少什么?”
杏遥端了几碗冰水给他们几人解解渴,陈阿元倒也没客气,伸手接了咕噜咕噜往嘴里灌。余光偷偷打量四周,半天没瞅见江城,他不禁问道:“江侍卫……不在么?”
“他家里有事,告了几日的假。”明霜笑问,“怎么,还怕他?”
现在他也算是半个管事的人了,定然不像年初那么畏首畏尾。对于江城,陈阿元也说不上是害怕,只是想起那日在他chuáng下发现的血账簿,便觉得此人心怀不轨,城府极深,留在二小姐身边,指不定是有什么坏心思。
二小姐心地好,肯定不知道是被利用了,他得想办法提醒她。
“其实……”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
自己没有证据,何况明霜护短得很,肯定不会相信自己一面之词,想了想还是罢了。
明霜歪头不解:“其实什么?”
陈阿元咧嘴一笑:“其实……我还挺想找江侍卫学个一招半式防身呢,这样往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不是?”
“是呀,是呀。”提起江城,她无不自豪地抚掌笑道,“小江功夫可好了,等他回来,我让他教你呀。”
“那就多谢小姐了。”说完,便摇头暗叹:果然,小姐很在乎他。
*
子夜人定初,明月如霜,霜照高墙。
远在郑州的一座大宅门内,火光闪烁,黑烟直冲云霄,四下里尽是焦糊的气味,刀光如电,人影攒动。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声。
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黑衣的青年身着劲装,抬眸望见这熊熊大火,滚滚的火舌似乎要将天幕吞没。
他的剑沾着血,顺着剑尖滑落在地。
周围是令人心悸的悲鸣声,如泣如诉,那人灯火下的眼神却很淡漠,仿佛和手里的剑一样,丝毫没有暖意。
惨叫声就在他的脚边,撕心裂肺。
时隔太久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他已经快要习惯了那样沐浴在阳chūn三月下的生活,下人夺人xing命时便多了几分迟疑。
满目的殷红在衣衫上不住绽开,袖摆被人抓住,垂眸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带着水汽,哀哀求饶。
他浑身一震,像是突然从世外桃源跌落到万丈深渊。
她一定不知道这些事。
也永远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
她只要安安乐乐地生活在那个平静的院子里,就好了。
背后的一株矮树在燃烧中怦然倒下。
剑刃锋利如斯,映着月华溅出一道晶莹的血水。
他攥紧剑柄,逆着火光,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夜深人静。
京城上下一片祥和。
明霜睡得正熟,朦胧中觉得眼前站了个人,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赫然看到江城一身黑衣立在对面,登时吓了一跳。
“小江?”她困意瞬间散去了大半,支着身子坐起来,借着月光,隐约发现他脸色有些异样,不禁问道,“怎么了?”
明明告了五日的假,这才第三天。
策马跑了一天一夜,他衣衫上全是风露,一路上满脑子全是她,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城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垂眸低声问:“我,能抱抱你么?”
这还是明霜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愣了片刻后,唇边的笑意便缓缓dàng开,她把两手伸出来,笑吟吟道:“想抱就抱啊。”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极轻极轻地环住她的腰,慢慢拥入怀中,动作谨慎得像是在捧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么急赶着回来,就为了这个么?”明霜靠在他胸前,忍不住发笑,“好了好了……知道不会告诉我的,有什么不开心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从前你不也这样安慰我的么?”
“我没事。”江城埋首在她颈项间,近似贪婪地感受她身体的温度,“就是忽然……想抱抱你。”
再过几日,等今年的科举过去,他就把一切都告诉她……
然后如她想的那样,离开明家,离开严府,永不问世事。
明霜拍拍他的头,哄小孩子一般说道:“好,没事就好。”
*
一夜雨疏风骤,天气略显凉慡。
底下丫头把凉茶端上桌,严涛拿着书卷的手已然僵住,青年正跪在他面前,微垂着头,神qíng沉静。
好半天,才他反应过来,“啊哟”一声,放下书册,表qíng十分纠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会儿说要走,可为难本官了。”
“属下惭愧。”江城语气平静,“当日赎身的钱两,会按契约上的数目尽数奉还。”
“看来你这是打定主意了呀。”严涛歪在太师椅上,一副头疼的模样,“怎么好好的,突然想着要走了?是本官亏待你了?”
“大人待属下不薄,这份恩qíng属下铭记于心。”他施礼道,“只是属下漂泊半生,早已厌倦杀戮,希望后半辈子能够安稳平常,如此而已。”
“嗯……你是老大不小了,想成家也是人之常qíng。”他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颔了颔首,却又发愁地啧了一声,“可是眼下还有个小忙,不得不让你出手……”
他表qíng变化得很丰富,一下犹豫一下摇头一下又颔首,最后还是叹道:“这样吧……这件事事成之后,你我就算两清,如何?”
江城并未多想就应下:“大人请说。”
严涛抓起桌上的两个核桃,慢腾腾地在手里转动,“马上就要科举了,今年的主考是明见书的门徒,为了让他儿子能够顺利高中,大概早已把考题弄到手了。”他微微一笑,“你想办法誊抄一份,晚些时候我叫人同你在老地方接头。”
第61章 【抛真心】
江城听完,身形不由一顿。
此前那几次传信,已经让他觉得很对不起明霜了,如今再有和她相关的任务,他实在是不想接。
“大人,可否另换一件事……”
严涛听着很奇怪:“这事儿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在做么?为何今日这般推辞?”
江城算是侍卫当中对他最衷心的那个,近来他却几次三番的推辞犹豫,不免让严涛心生怀疑。
“你莫不是……真的对明家二小姐动了心吧?”
南下回来之后,一路上倒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起初他还没当回事。在小姐身边安cha侍卫,会惹人非议也是在他预料之中。特地让江城过去,一则是他功夫好,二则是他形貌清俊,这样的人,姑娘家定然不会对他设防的。
想不到,他们俩竟还假戏真做了?
“大人误会了。”不yù让严涛起疑,他当下否认,“属下近来身上不适,担心会有负大人所托。”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和那位二小姐qíng投意合,正打算替你们说个媒呢。”他摸着胡须朗声而笑。
严涛此人一贯是笑里藏刀的,听出他话里有试探之意,江城仍旧颔首:“大人说笑了,属下自知身份卑微,高攀不上,从没有过这种心思。”
“便是有那心思也无妨。”严涛摆摆手,“这种名声不好的女人,明见书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在意你是什么身份。”
他一直很反感外人对明霜这样的评价,闻言便禁不住皱起眉来,袖下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下去吧。”
江城自知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应了声是。
朝阳初升,挑高的身影在砖石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随后慢慢行远。
严涛饮了口茶,拇指抵着太阳xué,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好用了,看来再忠诚的犬也有变心的时候啊……”他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响指,背后悄无声息地落下一个人。
严家不像明家有那么好的家世,他自己就是从军头司中最下等的禁军做起的,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影卫。
“入了我严府的门,岂有那么容易就能说走的。”
那侍卫抬眼望了望,低首问道:“大人是打算让属下去灭口么?”
“诶——不着急,江侍卫这是误入歧途。”严涛摆弄着手里的玉盏,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fèng,“他还有用处,现在就丢太làng费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派你去,你也打不过人家。”
侍卫颦了颦眉,颇有些不服气。
严涛拍拍他的肩,笑道:“小恒啊,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沉不住气,其实你比江城好太多了,只是过于xingqíng急躁。要知道做这一行的,最忌讳就是意气用事。”
侍卫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大人教训的是,属下自会铭记于心。”
“行了行了,闲话不提那么多,你行动方便,去帮我查查那个明家小二姐。”
他颔首道了声是,身形一转,瞬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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