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大为忧心,几乎无意朝政,每日催促太医院,又叫人遍访天下名医,甚至发出招贤榜。
陈兰桡无法过问政事,也攒下了许多上奏的折子悬而未决,群臣们渐渐地也有些担心起来,有些谣言也在宫内坊间四起。
这一夜,紫姬熬了药,加上无忌跟思奴在场,半哄半bī着,陈兰桡才喝了小半碗,然后便咳嗽不止,不肯再喝了,三个人面面相觑,无忌的眼睛红红的,已经六神无主。
紫姬虽知道陈兰桡是因何病倒,但是病根已经种下,那便是燕归的“死”,宽慰的话她已经说了千言万语,几乎都重复起来,但又有何用?眼睁睁看她苍白憔悴下去,急得紫姬暗中不知哭了多少。
陈兰桡昏昏沉沉,见几个人站在跟前,又看无忌抬起袖子拭泪,便qiáng撑着道:“你怎么还在这?朝上的事儿都好了吗?”
无忌不知该说什么,忍着泪说:“现在哪里管那些?若要那些好了,需要你先好了才是。”
陈兰桡一皱眉,露出几分恼色,要说话,却咳嗽不停,紫姬忙扶住她,思奴也爬上来靠着,泪汪汪看着。
陈兰桡左右看看他们,慢慢停了咳嗽,才叹说:“若是为了我好,就去做好你该做的……”
无忌低头不语,陈兰桡望了他一会儿:“你哥哥没做完的事儿,你得给他做好,该是我做的,我已经都也做了,现在也是我撒手的时候了。”
无忌跟紫姬齐齐叫了起来,无忌惊说:“这是什么话?我不听这样的话!”
陈兰桡不理,只闭上眼睛,隔了会儿,才又说:“无忌,……我也累了,不想撑了。”若但是国事政事,倒也罢了,但心里那山一样的痛如何消除?每次想起燕归来,那痛就更重一分,压得她无法承受了。
自 他去后,她在这孤单的魏都里,维持皇都安稳,跟皇后争斗,跟朝臣争斗,终究是不曾辜负,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最后的障碍章国被拿下了,谋逆的权臣们都被 清除了,后宫也是靖平,朝政也渐上正轨,只要无忌勤勉,范大成跟一gān朝臣尽心辅佐,大魏也必然会成为空前qiáng盛之国,但……她已经不想再看,也无能为力去等 了。
而且她还给他留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真是、该做的都做了。
起初耳旁聒聒噪噪,还有无忌思奴紫姬他们的声音在或高或低的响动,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陈兰桡放任自己,陷入沉沉地昏迷之中。
昏昏沉沉中,她不知睡了多久,耳旁却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唤:“兰桡,兰桡……”
这声音从小到大,从模糊到清晰,陈兰桡起初还想呵斥,渐渐地,神智有些清醒,她若有所动,那人道:“是我,你醒醒来,是我!”
陈兰桡一抖,蓦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她怔了怔,眼睛才适应了,那人的容貌也逐渐清晰起来,白衣如雪,玉面生辉,双眸无qíng似有qíng,风姿卓绝,宛若踏月而来的仙人——却正是师神光。
☆、第91章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来者竟是师神光,陈兰桡双眸怔怔,几乎不信眼前所见,当意识到自己所见是谁的时候,她忙转开目光四看,却终究不见师神光身边更有其他人。
仿佛是懂得她心中在想什么,师神光道:“你在找燕归?”
陈兰桡想起身来,但浑身无力,她已经几天不曾好生吃一口饭了,师神光见状,上前探臂,轻轻将她一抱,陈兰桡本能地想推开他,然而因为突然起身的缘故,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脑中一昏,便只好张口急急喘了几声。
胸口起伏不定,陈兰桡勉力抓住师神光的手臂:“神光哥哥……咳,燕归呢?”
不是说燕归跟他同归于尽了么,她虽然始终不信,但是最jīng锐的刀门都无法找到踪迹,她心中的希望都将灭绝了,如今师神光乍然出现,让陈兰桡觉得眼前又出现了一片光明,但这希冀的光明,却也更是患得患失的。
她盯着师神光,半是焦灼,半是恐惧。
师神光打量她形销骨立的样子,张了张口,却将怨言压了下去,只说:“就那么记挂他?你也不看看自己……”
他见了无忌的招医皇榜,就猜到是她有事,才破了自己的誓言,冒险前来见她。师神光也懂些医理,方才察言观色,又把了脉,就知道并不是什么外病,只是郁结成了心病而已。
陈 兰桡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瞧出答案来,师神光叹了口气,一摇头,抬手入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了塞子,小心地倒出一粒朱红色丹药,顿时清香扑 鼻,他握着药道:“张口……”陈兰桡只是蹙眉,却并无动作,师神光目光一沉,索xing捏了她的下巴,迫她张开嘴,陈兰桡无力抵抗,被他喂了那颗药下去,那药丸 入了口中,便融了开来,师神光自腰间取了水壶,又喂她喝了两口水,陈兰桡只觉得那水甘冽清甜,身不由己便吞了药。
不知是否是这药的效力,不多时,陈兰桡觉着jīng神好了些,甚至都有了几分力气,当下便从师神光怀中离开,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燕归呢?”
师神光对上她的眼神,他从未见过陈兰桡用这种眼神看他,就算是在那个被她误伤的夜晚都不曾,此刻她的眼神之中,隐约带着几分敌意。
师神光心中几分沉重,索xing道:“好,如果我说他已经死了,你会如何待我?杀了我替他报仇么?”
陈兰桡惨然一笑,摇头:“报仇?拿下章国,已经是替他报了仇了……何况,若说杀了你替他报仇,倒不如……毕竟我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很该是我陪他而死才对。”
“住口!”师神光忍无可忍,“你知道什么!这跟你又有何gān,你哪里对不住他?分明是他亏欠你在先……一直亏你到此刻!”
陈兰桡幽幽道:“神光哥哥,你说的莫非是当初在庆城我救过他的事么?”
师神光略怔,然后说:“你已知道了?他同你说了?”
“是我自己猜透的。”陈兰桡垂着头,她是后知后觉,才慢慢地悟透了,当初她所救的那个不辞而别的人,是燕归,但是这明白倒还不如不明白的好,因着这份明白,让她的心更难过了。
师神光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你从无亏欠他什么。”
陈兰桡道:“不是这样算计的。”师神光拧眉,他有些不懂。陈兰桡道:“若我喜欢他,就做什么都是好的,没有他亏欠我我亏欠他之说,我只恨我明白的太慢了。”
师神光哑然,心中的yīn影更浓重起来:“兰桡,你……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陈兰桡抬头:“你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他真的已经死了吗?”
师神光张了张口,却道:“我同他之间,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如今我好端端的,他自然……”
师神光并未说下去,陈兰桡心中一痛,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拳,胸口血气翻涌不已,师神光一眼看到,急上前来,出手如电点她胸口几处xué道,又一掌贴在她后背上替她推血运气。
陈兰桡缓了口气,脸色却如雪一般,嘴角一挑,竟淡淡笑了笑,道:“若真如此,我倒是全不用回头了。”
师神光咬牙:“你欠他什么?陈国归他所有,你也嫁了他,又生了公主,又替他料理大魏这一大摊子事,若不是你在里头动手,此刻魏国已然改姓,或许天下亦大乱了……你做的还不够么?还想为他赔上一条命?”
陈兰桡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原本也不想的,我甚至一度觉得我是讨厌他的……可近来不知为何,每次想到他,总觉得心里隐隐作痛,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讨厌他,而是喜欢他,唉,我真是愚蠢透顶……”
师神光凝视着她,七窍玲珑之人,却不知要说什么了,定了定神,才说:“兰桡,不要去想他,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已为他做了太多,不能陪你偕老,是他的命,可是……你还有我。”
陈兰桡愣住,不解。师神光道:“如今大魏暗cháo汹涌,一有不慎,如今的安定局面便又成乱局,但是有我在……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很快便可以让大魏成为大陈,不仅一雪当初城破之rǔ,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思奴便是皇太子……这天下……”
陈兰桡听到这里,便轻笑出声。师神光见她反应有异,便道:“兰桡……”
陈兰桡道:“神光哥哥,我以前敬你为天人,但……为何你竟总执着天下姓陈还是姓魏,但对我而言,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只要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在乎这一家之争?你若在此刻贸然行事,势必又有一场腥风血雨……这岂是我愿意看到的?”
师神光深锁双眉:“难道你甘心……”
“我只是信,qiáng者为王,民心所向,”陈兰桡咳嗽了声,“若有朝一日大魏的皇帝不堪胜任,作出昏庸无德的举止,让民不聊生,我相信自会有能者取而代之,但我不能苟同的是野心家为一己私利而行事,擅自搅乱时局,逆天而为。”
师神光眯起眼睛:“你竟说我……是逆天而为,可若是有我辅佐,这天下姓陈之时,会比此刻更加qiáng盛,也未可知!”
陈兰桡咳嗽着笑说:“好啊,那么你为何不试一试,在这天下姓陈之前,施展你的不世才能,看能不能平定此刻大魏底下的暗涌,让天下比此刻更加qiáng盛安稳?若你真的做到了,再行你心中的抱负,如何?”
师神光拧眉:“你!我怎能为仇人效命!”
陈 兰桡道:“你是为天下人效命,我是让你将这天下当成你的试金石,来试一试师神光到底有多大的才能,神光哥哥,莫非你不敢?所谓的姓氏之争,不过是你搪塞的 借口?若是你用yīn谋法子夺了天下,却治理不好天下,这史书之上,你将如何留名?是治世之能臣,或者乱世之jian雄?”
师神光霍然起身,后退一步,眼神之中光芒闪烁,他的心境也随之动dàng起来,以前的执着信仰,第一次起了动摇,而陈兰桡的话,就好像打破了他原本固守的那个境界,在他眼前,撕开了另一个可能,而且他隐隐看到,这个可能,在表面的极度荒谬之下,或许,又可能是对的……
这才是最可怕的。
外间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伴随着孩童的呢喃声,有人道:“思归不怕,一定是又做了噩梦了……马上带你去见母妃了。”